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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路口

2022-12-08 22:12:32林平
陽光 2022年12期

林平

歸鳥把蛋黃般的落日馱回了巢,山野里生起一道淡青的霧氣。

我獨自在廚屋里燒火做飯,灶膛里的柴火時旺時滅,煙熏火燎,搞得我手忙腳亂、滿頭大汗,身上沾滿了斑斑煙灰。我很少一個人做飯、這幾天卻不得不做。兩天前我爺爺在陡山鄉街賣完菜冒雨回來,在山路上摔傷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成了他的保姆。

嗯,保姆。這個詞是我從方老師那里學的。方老師曾說,她甘愿當全班同學的保姆,只希望我們好好學習,考上縣重點初中。可是,寒假之后,方老師調到了縣城教書,我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她了。

我從方老師那里學了很多東西,包括“歸鳥把蛋黃般的落日馱回了巢,山野里生起一道淡青的霧氣”這樣優美的句子。方老師調走的日子里,我時常會夢見她,她有時會變成我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媽媽,朝我擺了一下兒手便慢慢地飄遠。我常會追喊著飄遠的媽媽,追著追著,一不留神,便意外地跌下懸崖,墜落山谷。每當這時,我便會“啊”地大叫一聲,驚坐而起,我的臉上還殘留著濕漉漉的淚水。

灶膛里的火又滅了,煙氣涌出了灶門,熏得我直流眼淚。我趴下身子,朝灶膛里狠吹了幾口氣,柴火便像一個大馬蜂窩,“轟”的一下子著了。

我又想到了方老師。方老師是怕蜂子的,連蜜蜂都怕。我咋曉得這事呢?因為我曾親眼見到方老師被蜜蜂嚇倒過。

去年春天,有一次作文課,方老師帶我們班同學去看油菜花,讓我們寫一篇關于油菜花的作文。我說我看過油菜花,唐小歌說她也看過油菜花,全班同學都說看過油菜花,不用再去看了。方老師便問:“誰能說說油菜花有幾片花瓣?花蕊是什么樣的?蜜蜂是怎么采蜜的?”班里的同學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答不上來。方老師又說:“同學們,我們都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房前屋后都是油菜花,司空見慣,卻都沒仔細觀察過,不去細細觀察油菜花,怎么能寫好油菜花的作文呢?”于是,我們便跟著方老師沿沙河往北走去。我家的大黑狗小黑也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像一個神出鬼沒的衛士。

陡山小鎮北邊,散布著大片的油菜花梯田。梯田從沙河兩岸一直鋪到半山腰,潑彩的油畫一般。陽光熱烈地灑在油菜花上,似乎能聽見花瓣飽吸陽光的“吱吱”聲。我和唐小歌站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聽方老師吟誦一些跟油菜花有關的古詩,如“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如“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如“羞去院庭掙宿地,樂來田野……”最后一句古詩還沒吟完,方老師便驚恐地后退了兩步,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我分明看見,在她倒下去之前,一只小蜜蜂在她眼前“嗡嗡”地盤旋了幾圈兒,落在了她的發梢上。我和唐小歌趕緊跳下花田,扶起方老師。方老師倒在了一片油菜花上,紅色的長風衣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金色花粉,像一只大蜜蜂。

“方老師,你是不是怕蜜蜂?”我好奇地問。

“不怕,是昨晚沒休息好。”方老師微微一笑,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

唐小歌不信,附在我耳邊說:“我爸說過,人說謊話會臉紅,你看方老師的臉紅了,方老師說謊了。”

我扭頭望去,方老師的臉果然是紅的,好像剛熟的桃子的那種紅,艷艷的、粉粉的,似乎能滴出粉紅的汁來。我相信唐小歌的話,確切地說,是我相信唐小歌爸爸的話。唐小歌的爸爸是派出所的唐所長,經常審訊壞人,唐所長總結了壞人說謊的幾個特征,其中一個特征就是臉紅。

誰都不會想到,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意外是由小黑引發的。

我和唐小歌正悄聲說著話,小黑不知從哪兒突然飛奔而至,恍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眨眼間便到了跟前。它警覺地在田溝里嗅了嗅,轉瞬間便順著田溝跑遠了,像是在追逐什么東西。

小黑的意外出現,嚇得幾個同學“嗷嗷”直叫,紛紛躲避,唐小歌不慎掉進了旁邊的水溝里,新衣服上沾滿了泥水,她瞬間便由一只驕傲的白天鵝變成了丑小鴨。她怨恨地剜了我一眼,便哭著跑回了家。我心神不寧,預感到事情不妙。方老師撫了撫我的頭發,讓我先別想這事,回校后再說。不大一會兒,她便接了一個電話,她的表情很嚴肅,提前結束了野外觀察活動,帶著我們匆匆地返回了學校。別的同學都進了教室,她叫住了我,跟她一起往校長辦公室走去。走到校長辦公室門外,方老師停住腳步,叮囑我說:“林小麥,一會兒好好地認個錯,就沒事了,千萬不要頂撞,啊!”我緊張地點了點頭。

校長辦公室里坐著一個女人,怒氣沖沖的樣子,正在跟校長說著什么,校長一直賠著笑臉。見到我和方老師進屋,女人便甩出一串話:“唐小歌受到了驚嚇,還著了涼,除了讓狗主人負責,老師監護不到位也有責任,他們必須受到處分,惹事的大黑狗得處死!”

不用猜就知道,女人是唐小歌的媽媽,沒想到她這么心狠。我陡然梗著脖子喊道:“不!不許你們處分方老師,也不許你們打我的小黑!”

“林小麥,沒你的事,不要說了!”方老師喝住我,轉而連連向女人道歉認錯,說這一切都是她的責任,請對方原諒。

女人退讓了一步,不再強求打死小黑,但必須答應她一個條件:不能再讓小黑出現在陡山小鎮上,否則,她會不客氣。說完,她狠狠地瞪了我和方老師一眼,霍地站起身,仰著臉,哼了一聲,“騰騰騰”地走了。

此后的日子里,方老師依然像以往一樣,星期一早晨開著她的紅色小汽車從五十多里外的縣城趕到學校,正常教課,正常住校,星期五的下午放學后再開車回縣城。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一切又恢復到了往日的平靜。我暗自高興,心想,唐小歌的媽媽也就是撒個潑而已,是個紙老虎。

后來我才得知,方老師買了一大堆禮物,去唐小歌家道歉,她本來被評為了市優秀教師,名額也被人頂替了。

我開始恨唐小歌,也恨唐小歌的媽媽,可我奈何不了她們,我很沮喪。大半年后,方老師調到了縣城,可能也與此有關吧。

這樣想著,我難過地嘆了一口氣,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棉棵。忽聽得門外的小黑猛然叫了一聲,只叫了一聲,便住了嘴,像是見到了熟人。我正想著是誰來了,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頓時一愣。

我聽見了方老師的聲音!

天哪,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趕緊跑出廚屋,我看見一個身穿長大衣的中年女人站在我家門口,小黑親昵地搖著尾巴。

果然是方老師!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仿佛見到了媽媽。暮色中的方老師在我的視野里變得模糊起來,多像我記憶中的媽媽。我張了張嘴,竟是說不出話來。

我已兩個多月沒見過方老師了,聽說方老師調到了縣里。從放寒假那天起直到今天,方老師再也沒有出現在陡山小學。每到語文課,我都像丟了魂一樣無精打采。不僅是我,班里的很多同學,包括我的同桌唐小歌都像丟了魂,教室里還有七八個座位空著,他們逃學了。本學期第一個月考,我們班的語文成績像坐了過山車,“嗖嗖”地下滑,由全校第一變成了倒數第一。我們班是六年級,要是語文成績繼續下滑,將會嚴重影響陡山小學的教育質量。我們憂心,校長比我們還憂心。新任語文老師又羞又惱,跑到校長辦公室,說他堅決不再帶我們班的語文了。

“我好想方老師……”唐小歌噘著嘴說,想的仿佛不是老師,而是她的媽媽。

其實,她不想她媽媽,她恨她媽媽。有好幾次,我看到她的眼睛紅腫著,似乎哭過,聽說她跟她媽媽爭吵了,她怪她媽媽曾經為難過方老師,方老師才調走的,不要我們了。

唐小歌是班長。班長都這么說了,很多同學便都跟著說想方老師。我只把想方老師的心思深深地藏在心底,沒說出口。

隨后的好幾天,每逢語文課,我們都是自習,幾乎放羊了。課余時間,我常會不自覺地走到方老師的宿舍前面,仰頭望著那扇熟悉的窗戶,仿佛我一喊方老師,門就會打開,出現一張溫和的圓圓臉和兩條尺多長的大辮子,問道:“林小麥,怎么不回家?有事嗎?”有很多次,我徘徊在沙河邊,望著河岸的一塊石頭,仿佛我一驚叫,石頭上的方老師就會轉身對我說:“林小麥,上來,把昨天學的課文背給我聽聽!”

可是,那個像媽媽一樣跟我說話的人走了,不要我了。

我做夢都沒想到,此時此刻,在清涼的暮色中,方老師竟然站在了我的眼前!跟我記憶中的不同的是,方老師的兩條長辮子不見了,只剩了一頭齊頸短發。我怔怔地望著方老師,說不出話來。大概是感覺到了一種陌生吧。

方老師見我灰頭土臉的樣子,也愣了一下兒,隨即便關切地說:“林小麥,你是在做飯嗎?你爺爺呢?”

我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訥訥道:“我在做飯,我爺爺摔傷了……”

說話間,方老師已走進屋里。這是方老師第一次來我家。我家是貧困戶,一年前經過危房改造,房子好了很多,桌椅板凳大部分都是舊的,包括一臺電視機和一個電冰箱,只有一個電飯煲是新的,是幫扶我們家的叔叔送來的。我爺爺很難為情,說家里太亂,下不了腳。他堅持要下床,被方老師阻止了,他便靠在床頭,喘息著跟方老師說話。

方老師說,她又回到陡山小學了,下午上語文課沒見到我,下課后便去了街心超市附近找我爺爺,她知道我爺爺常在那里擺攤兒賣菜,卻是沒見到我爺爺,便打我爺爺的手機,卻一直是關機。她非常擔心我和我爺爺,一放學便找了過來。從學校到我家都是山路,方老師只好走路過來。她本來是想跟唐小歌一起來的,唐小歌說她媽媽病了,她爸爸最近在忙一個案子,她要去醫院陪媽媽,方老師便獨自來了。

唐小歌一定是找借口不過來。我這樣想著,便去床頭拿我爺爺的手機,找到了手機關機的原因——手機沒電了。

“大叔,林小麥很有潛力,語文成績好,特別是作文,在班里是最好的。聽說他好幾天都沒去上學了,眼看就要考初中了,可不能耽誤了他呀!”方老師對我爺爺說著,神情有點兒凝重。

作文的事,我跟我爺爺說過,并把作文本拿給我爺爺看。我爺爺說眼花了,看不清字了,我就讀給我爺爺聽。我爺爺咧嘴一笑,說聽不出好在哪兒。我非常失望,說:“爺爺,你還上過兩年學呢,怎么就分不出好歹呢?”我爺爺佯裝生氣說:“龜兒子,敢教訓老子了,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這話是他以前罵我爸的話,兩年前我爸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不慎從十多層高的樓上掉了下去,摔死了,我爺爺便總是這樣罵我了。

我爺爺每次這樣罵我,都讓我想起我爸。一想起我爸,我便撫摸著小黑身上黑緞子一樣的皮毛。我爸留給我的唯一念想就是小黑。小黑是我爸出事前一年從外面帶回家的。我爸說小黑是流浪狗,他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一條小黑狗一直跟著他,眼神好可憐,看樣子是餓極了,讓人心疼,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塊面包扔給了小黑狗。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小黑狗仍跟在他身后,他覺得小黑狗無家可歸了,便把小黑狗裝在了背包里,帶回了家,起名小黑,像養我一樣養著它。一年之后,小黑就長成了大狗,身強力壯。我爸也是身強力壯,他一只手就能把我舉過頭頂,逗得我“咯兒咯兒”地笑個不停。

此刻聽了方老師的話,我爺爺深陷的眼窩里閃了一絲光,隨即說道:“方老師,你放心,明天就讓小麥上學去……”

這時,我聞到了一股焦煳味兒,意識到是鍋里的菜煳了,趕緊跑進廚屋,發現火已燒出了灶門,燒著了灶臺前面的柴火,烈火熊熊,劈啪作響。方老師和我趕緊找出臉盆放水滅火。待火撲滅了,方老師已是滿身滿臉的灰塵,紅色的長風衣也燒了好幾個窟窿。

望著狼藉的廚屋,我哭了,方老師把我的頭抱在懷里,也哭了。我爺爺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自責道:“是我拖累了小麥,要是我替他爹去死就好了……”

哭過之后,方老師跟我一起清理了廚屋,又幫我重新做了飯,這才松口氣,洗了臉。她把小桌子搬到我爺爺床前,端上飯菜,坐下來,跟我們爺孫倆一起吃著飯,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爺爺,說:“大叔,眼光要朝前看,生活會越來越好的,等林小麥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地孝敬您,您會覺得怎么活都活不夠呢。”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方老師好像一道亮亮的光,照亮了我家這三間昏暗的屋子。

吃了飯,方老師又幫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要回學校。此時天已大黑,天幕上點綴著幾顆小星星,不時傳來一聲夜鳥的鳴叫,讓人心里發毛。陡山小鎮在我家南邊,離我家兩里多山路,我擔心方老師害怕,便打著手電,堅持要跟小黑一起送方老師回去。

“林小麥,你不怕夜路嗎?”方老師問我。

“只要跟小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的口氣十分自信。

小黑跟群狗戰斗過,跟野豬戰斗過,跟狼戰斗過,跟蟒蛇也戰斗過,從沒輸過。我每天上學去學校,小黑總喜歡跟著我,鉆樹林,溜山溝,跑前跑后,幾乎形影不離;我在教室里上課,它就在學校外面轉悠,等我放學跑出校門,它總會冷不丁地冒出來,陪我走過丁字路口,一起回家。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小黑是我最好的玩伴和幫手,沒有什么可以代替它。

沿著沙河往南,我和小黑把方老師送到陡山小鎮街北口,便停住了腳步。我不能讓小黑走進小鎮,我想起了唐小歌的媽媽說過的話,擔心有人會打它。有好幾次,小黑偷偷地跟在我身后跑進了小鎮,在學校門口的沙河邊溜達,被唐小歌發現了,唐小歌都警告我不要帶狗來上學,我說不是我帶的,是小黑自己跑過來的,我也告誡過小黑不要嚇唬人,小黑聽話。唐小歌見說不動我,便去向方老師告狀,方老師便找了我。我不能再讓方老師為我受過,我再次告誡了小黑,最多跟我到小鎮街口,不許進入小鎮,更不許在學校附近出沒,不然,我就不要它了。小黑果然聽話,每次跟我一到小鎮街北口,便站住了,等我走過一段慢下坡路,扭頭看去,它已不見了蹤影。

此刻,望著方老師走進一片燈火之中,我和小黑才轉身返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快快地吃了點兒飯,背上小書包,一路小跑,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方老師明明已調去了縣城,為何又回到了陡山小學?不僅僅是我,很多同學都想不明白。后來我聽說,校長去縣城找了方老師,也找了方老師的男人。據說方老師的男人是縣城的一個股長,跟方老師鬧了矛盾。股長說方老師長期在陡山小學教書,影響了夫妻感情,也影響了對女兒的照顧,股長多次給方老師辦理了調動手續,要調方老師到縣城學校,都被方老師放棄了,方老師只說了一句話:“我走了,我的那些學生怎么辦?”股長說:“還有別的老師呢,再說了,地球離了你還不轉了?”方老師選擇的方式是默默地抗拒,每學期一開學,便回到了我們學校。寒假里,股長向方老師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調到縣城,就離婚。這一次,方老師終是沒能拗過股長,調走了。校長眼見我們這個班的語文成績下滑得厲害,便去找了方老師和股長。方老師當時就哭了,答應再回到我們學校,教完這個學期,送我們小學畢業,就回縣城。

這個內幕是唐小歌說的,唐小歌是聽她爸爸說的。看來,很多事情都瞞不過唐所長,唐所長確實有些可怕。我開始為小黑的命運擔憂。小黑偶爾會不聽我的話,偷偷地溜到陡山街上,萬一哪天被唐所長發現了,麻煩就大了。

陡山小鎮主要由一條南北走向的主街道構成,街道的東邊是由北而南流淌的沙河,陡山小學就在沙河的東岸,大門朝西,走過沙河上的石拱橋,便到了主街道。那里是個丁字路口,設置了紅綠燈,常有小孩兒在紅綠燈路口跑著玩兒,惹得車輛不斷地尖叫。路口南側不遠處有一家超市,超市附近自然形成了一個街市,賣貨的小攤沿街擺了一百多米長,我爺爺也常挑了一擔菜,來這里擺賣。

這條街道北高南低,總體呈緩下坡趨勢,丁字路口北邊一段路坡度稍大一些。騎在自行車上,不用蹬,從路口北面的坡上便可一路滑行到路口南邊。丁字路口即使設置了紅綠燈,仍會發生交通事故。到了寒冬,街道結冰上凍,由北向南的車子在路口北邊常常難以停下,玩兒起了碰碰車,去年唐小歌就被滑下去的一輛摩托車碰傷了腿,幸好傷勢不重,唐小歌一瘸一拐了半個多月,才又能夠蹦蹦跳跳了。那輛摩托車主就不幸了,摩托車被唐所長拖去了派出所,還被罰了一千塊錢。

這事也是唐小歌說的。唐小歌還說,她爸爸說了,以后要是再發生車碰人的事,除了拖車,還要加重罰款,起碼得罰五千塊錢。

這樣的事跟我沒關系,我不關心它。我關心的是方老師重新站在講臺上教我們了,我們班的語文課堂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

油菜花開了又落了,桃花開了又落了,潔白的梨花也被一個個指甲蓋大的小梨子頂掉了。日子像沙河里的水,潺潺地流淌著,一晃便過去了一個多月。我爺爺的身體好利索了,又可以去街上賣菜了。他挑的菜比以前少了很多,仍累得氣喘,看著就讓人心疼。我爺爺真的老了,老得挑不動菜了。以前,他可以挑一擔谷,或拉一架子車石頭。他說逃荒那陣子我爸還小,他一頭挑著我爸,一頭挑著我奶奶,走大半天都不歇一口氣。

“小麥,爺爺老了,不中用了。”我爺爺跟我說這話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說:“爺爺,我幫你挑菜吧?”

我爺爺說:“我挑得動,你好好上學,別惹方老師生氣,就算替我挑菜了。”

有兩天,方老師沒來上課,小院里也不見了那輛紅色小汽車。我以為方老師又調回了縣城,整天都心神不寧。第三天早晨,我無精打采地走進校園,一眼便看見了那輛紅色小汽車,我的心頓時雀躍起來。

方老師回來了。

跟方老師一起來的,還有個大姐姐,聽說是方老師的女兒,在上海上大學。方老師給我們上課時,就提前搬把椅子,放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讓大姐姐坐在那兒曬太陽。我偶爾會扭頭看看窗外,常會看見大姐姐呆呆地看天,天上有悠悠的云朵和飛鳥;或者看地,地上有蔥郁的樹木花草和蝴蝶;或者望著教室,怔怔地聽方老師講課。有好幾次,她恰好接住了我的目光,我就對她笑笑,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我總感覺她有點兒不對勁,神情有點兒呆,又有點兒癡,病懨懨的樣子。我很納悶,如今正是蓬蓬勃勃的四月,不可能放暑假,她怎么沒有上學呢?

后來我聽說,大姐姐得了抑郁癥。我不知道抑郁癥是個啥東西,我只知道方老師為大姐姐忙前忙后,像個貼心的保姆,把大姐姐照顧得十分周全。大約半個月后,大姐姐便離開了陡山小鎮。方老師的情緒低迷了好一段日子,閑下來時,常會望著天空發呆,像發呆的大姐姐。我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縣城的那個股長說的方老師長期在陡山教書而影響了對女兒的照顧的例證吧?眼看離我們小升初的時間越來越近,方老師對我們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有好幾個雙休日,我都看見她紅色的小汽車停在校園里。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小黑送我爺爺上街賣水果去了,我獨自在家里,做完家務,開始寫作業。意外的,小黑猶如一陣風從遠處刮了過來,沖我狂叫,頻頻地扭頭朝山野吠著,還用嘴拉扯我的衣裳,狂躁不安的樣子。我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拍了一下兒它的屁股,讓它在前面帶路。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奔跑了一里多路,它停了下來,沖著路邊狂叫。路邊長著幾棵高大的楊樹,樹下是半人深的野草。還沒跑到跟前,我便看見草叢中躺著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跑近一看,竟然是方老師。方老師已經昏迷不醒了,臉色煞白,嘴唇發烏,手背上還有一個紅豆大的紅點點。我的第一感覺可能是被毒蛇咬了。小黑一定是把我爺爺送到了街上,返回的路上發現了方老師,才回家找我報信的。這會兒,小黑仍在不停地叫,狂躁地圍著方老師轉圈兒。我喊方老師,方老師沒有反應,我又弄不動她,我無計可施,急得腦袋里“嗡嗡”直響。就在這時,小黑朝陡山小鎮方向狂吠著,我一下子想到了唐小歌的爸爸,想到了警察,拔腿便往街上跑去。那里離陡山街上不到一里路,只幾分鐘,我便跟著小黑氣喘吁吁地跑到了街上,跑過丁字路口,跑進了派出所。我已累得癱倒在地。

警車一路鳴著警笛,把方老師送進了縣城醫院。

方老師確是中了蛇毒。醫生說,方老師若是晚送到一個小時,恐怕就沒命了。方老師那天是去家訪一個同學,走在山路上,一條蛇突然從草叢中躥了出來,咬到了她的手背。她當時沒感覺怎么疼,繼續往前走,漸漸的她便覺得頭暈惡心,眼前發黑,走到幾棵高大的楊樹邊,身子晃了晃,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方老師回到學校后,鄭重地對我說:“林小麥,老師感謝你,感謝你救了我!”

那一刻,我感覺好幸福,我終于為方老師做了一件事。我心里則說,要感謝的是小黑,是小黑救了方老師。我用省吃儉用的錢買了兩斤排骨,燉好了,全都給小黑吃了,算是對它的犒勞。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五月份,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百花盛開,百鳥爭鳴,一派熱烈祥和的景象。我們的學習緊張了起來,我不能像以前那樣到處玩耍了,甚至有段時間幾乎忽視了小黑的存在。等我意識到一整天都沒見到小黑的影子時,卻到處都找不到小黑了。我發了瘋地去找,塆里沒有,沙河邊沒有,學校周圍沒有,陡山街上也沒有。

小黑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爸留給我的最后的念想消失了。我的心都碎了,嗚嗚地哭了好多天,神情也恍惚了好多天。上學的路上,再也看不見小黑跑前跑后的身影了,它可是我最忠誠的伙伴啊!它能去哪兒呢?無論去哪兒,它都不可能迷路,是能夠找回家的啊!

我幻想著哪一天小黑突然從天而降,站在我面前,像以前一樣不離左右。

我在期盼中度過了好多天,小黑最終也沒回來。有幾個夜里,我意外地夢見了小黑,小黑脖子上套著繩索,渾身是血,望著我哀哀低鳴。我趕緊向它跑去,不料那繩索一緊,一下子把小黑拉了去,一塊大石頭從天而降,砸在了它身上……我大哭而醒。

后來的一天,唐小歌無意中說她家每天都吃狗肉,她爸帶著派出所的警察打死了好幾條狗,其中還有一條黑狗。

“那是我的狗,我的小黑!”我沖唐小歌咆哮著,真恨不得一拳打掉她吃了狗肉的門牙。她爸打死了我的小黑,一定是報復小黑曾嚇到過她。

我恨死了唐所長,恨死了派出所的警察。可是,我太弱小了,拿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方老師勸導我說:“眼看你就要小學畢業了,將來還要去縣城重點學校上高中,也不能總是陪著小黑吧?想開點兒!”

“不見就不見吧,一條狗而已,咱又惹不起當官的,趕明兒爺爺再給你弄一條小狗。”我爺爺也安慰我。

我爺爺是在一天傍晚說這話的。當時,我背著書包,踽踽地往家走。遠遠地,我看見門前停著一輛褚紅色的機動三輪車,心想這是誰怎么把三輪車停在我家門前呢。還沒進門,我就喊道:“爺爺,誰來了?”

我爺爺從屋里出來,招呼道:“小麥,來,嘗嘗西瓜好吃啵!”

西瓜,還沒到夏天,我爺爺就舍得買西瓜了,哪兒來的錢?我吃著一牙西瓜,驚異地問道:“爺爺,你咋舍得買西瓜呢?”

“爺爺打算賣西瓜了,先嘗嘗鮮!”我爺爺撫摸著我的頭發,露出一絲笑容,我仿佛看到了老樹上冒出的一個新芽。他笑瞇瞇地指了指門口的那輛半舊的三輪車,說,“用三輪車拉,不用爺爺挑了。”

就是在那時,我爺爺說出了安慰我的話。我爺爺還說,三輪車是一個遠房親戚借給他用的,他計劃每天一大早去十多里外的西瓜大棚批發西瓜,拉到陡山街上去賣。

第二天,我起床之后,我爺爺和三輪車已不見了蹤影。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兒東西,便背著書包上學了。我的心情格外好,無論是語文還是數學或者別的什么課,老師一講我就懂了,比唐小歌學得都快。

第三個月月考,我的綜合成績高得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竟然超過了唐小歌,全班第一。方老師鼓勵我繼續努力,戒驕戒躁,我嘴上“嗯嗯”地答應著,心卻已飛得老高老高了。

就在我得意之時,我跟唐小歌之間再次發生了激烈的沖突。

沖突是由一個謠言引發的。那個謠言說我跟唐小歌是天生的一對兒。唐小歌一向都顯示出獨特的優越性,走路腳下像是踩著彈簧,一跳一跳的,哪會看得上我這種沒有爹媽的野孩子。她的小臉兒氣得發紫,把我叫到沙河邊,雙手叉腰,威嚴地說:“林小麥,你不要說我的壞話,誰跟你是天生的一對兒?”

我從沒說過類似的話,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卻是想不出謠言從何而起。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這事的根子還是在唐小歌身上。

月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正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媽的祭日,我媽就是在生我時大出血死的。我想起了我從沒見過面的媽媽,心情抑郁。下午放了學,我郁郁地走出教室,唐小歌怔怔地凝視著我的眼睛,說:“林小麥,你眼睛里有一抹淡淡的憂郁,很吸引人的憂郁,我喜歡,也心疼……”我當時沒什么反應。這樣說我的,唐小歌不是第一個,方老師之前就說過。

那時我上五年級。冬天的一個早晨,一場大雪紛揚飄落。我頂著風雪跑過兩里山路,跑到了鎮上,正要跑過丁字路口,冷不丁地聽見有人喊我:“林小麥,你怎么不打傘?還有你的鞋……”抬頭一看,是新來的教我們班語文的方老師。我們班的語文成績一直不好,眼看就要升入六年級了,可不能影響學校的升學率,學校便急急忙忙換來了方老師。方老師站在丁字路口學校一側,招呼著每一個走過路口的學生。我這才注意到,我的頭上身上覆蓋了一層雪花,衣服上結了一層冰,頭發還在向外散發著熱氣,腳上的球鞋破了個窟窿,露出了凍僵的大腳趾頭。我把大腳趾頭縮進濕漉漉冰涼的鞋窠里,說:“方老師,我不冷!”

那天放學后,方老師把我叫到她的宿舍,拿出一件嶄新的羽絨襖和一雙新的皮棉鞋,對我說:“林小麥,這是我女兒的衣裳和鞋,沒想到買小了,她穿不得,你試試能不能穿上。”我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關愛和期待,我猶豫了一下兒,才接過來,穿在身上,竟然非常合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心里暖得似乎融化了漫天的冰雪。方老師注視著我的眼睛,幽幽地說:“林小麥,你眸子里透著淡淡的憂郁,是我喜歡的那種憂郁,卻讓人心疼。冬天終會過去的,春天很快就會到來,高興點兒!”我沖她點了點頭,抿嘴笑了笑。回到家里,我把衣裳和鞋子給我爺爺看,我爺爺嘆了口氣,說:“我在超市邊上賣菜,看見方老師去了超市,買了衣裳和鞋子,跟你身上的一模一樣。”我當時就愣住了,腦海里閃動著方老師的音容笑貌。

沒想到,過了一年多,唐小歌又說出了類似的話。可能每個沒有媽媽的孩子都是我這樣的吧,眼睛里都會透出淡淡的憂郁。我沒把唐小歌的話放在心上,不料卻是傳出了謠言,更讓人難過的是我還被唐小歌冤枉,讓人十分憤慨。

“我沒說!”我極力辯解。我的臉發燙,周身的血液直往頭頂上涌,捏緊了拳頭,恨不能揍扁這個小黃毛丫頭。可是,她爸是派出所所長,在整個學校甚至整個小鎮都沒人敢惹她,更沒人敢欺負她。我的小黑因為惹了她,就從地球上消失了,我要是揍了她,后果不堪設想。我甚至想,她能當班長,或許就因她爸爸吧。我終是控制住了情緒,沒給方老師和我爺爺惹麻煩。

我猜測,唐小歌說她“喜歡和心疼”時,一定被哪個同學聽見了,才傳出了我和她的謠言。可我沒有證據,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能感覺到,唐小歌跟我的關系搞僵了,之后很多天,她見到我都是怒目而視,坐在座位上都懶得跟我說話。她總想找我的碴兒來報復我,我十分警覺,讓她找不到碴兒。沒想到,后來還是被她逮著了一個機會,險些就被她報復了。

這個機會跟方老師有關系。

那段時間,方老師病了,講課時身子都在晃,我真怕她栽倒了。我想喊她:“方老師,把課本放在講臺上,手撐著臺沿兒,就不會栽倒了!”我的話梗在嗓子眼兒里,就是吐不出來。我擔心唐小歌說我擾亂課堂紀律,更擔心校長知道了會請我爺爺到學校,方老師又得去為我求情。我抓耳撓腮如坐針氈,急得朝方老師擠眼睛。

意外的,方老師真的把課本放在了講臺上,手撐著臺沿兒,還沖臺下微微笑了笑,繼續講課。我分明看到,她的笑是沖著我的,她一定聽見了我心里的喊聲。我的心“咚咚”直跳,心想,方老師跟我心有靈犀呢。我得想辦法讓方老師快快好起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方老師加強營養。想來想去,我有了主意。

那天中午放學后,出了校門,我沒有回家,而是跑到了沙河,忙碌了一個多小時,渾身濕漉漉的,終于有了收獲。三條鯽魚,每條三四兩;五條白條子,拃把長的樣子。我用草莖把它們穿起來,一手提著一串魚,跑進學校,興沖沖地往方老師宿舍跑去。

冷不丁身后傳來一聲斷喝:“林小麥,你干什么?”

我猛然停住腳步,轉身望去,唐小歌正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說:“給方老師送魚。”

“你從哪里偷的魚?方老師可不要你偷來的魚!”唐小歌說。

我沒想到唐小歌會懷疑這魚是我偷來的,她一定是想以此來報復我。我氣得渾身顫抖,大聲說:“不是我偷的,是我逮的!”

“以前怎么沒見你逮過?還嘴硬!”唐小歌說,“我要告方老師去!”

此刻,周圍已圍了很多同學,有我們班的,也有外班的,有高年級的,也有低年級的,他們都像是在看猴戲。我相信,他們看著我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從泥巴窩里爬出來的野小子,一定像看怪物,而且是個偷人東西的怪物。我十分窘迫,又異常憤怒,沖唐小歌咆哮道:“我沒偷魚,魚是我逮的!”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林小麥!”是方老師的聲音。我扭頭望去,只見教學樓二層走廊上,方老師和校長正手扶欄桿望著我。

“方老師,我沒偷魚,魚是我逮的!”我倔強地沖方老師喊道。

我看見方老師微微點了點頭,對校長說了句什么。校長也微微點了點頭。方老師又對我說:“林小麥,老師謝謝你,老師和校長也都相信你。趕緊把衣裳曬干,別著涼了!”

我像是得了尚方寶劍,鼻子里哼了一聲,抬腳就要離開。

“不行!”唐小歌蠻橫地說,“林小麥,你要證明一下兒魚是你逮的,讓同學們都看到……”

“好!”我把兩串魚放在旗桿基座上,轉身出了校門,沿沙河往下跑去,身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不用看就知道,唐小歌和一群同學都跟著我在跑,想一看究竟。

高高低低地跑了大半里路,來到一個陡坡下,我停住腳步,扭頭望了一下兒身后的唐小歌和一群同學,在那群同學后面,我還意外地看見了方老師和一個男老師。

后來我無意間得知,校長本來要制止唐小歌有點兒刁難人的要求,方老師覺得這是在大自然中給我們上實踐課的一個機會,便說通了校長,沒有出面制止;她和校長都擔心我和同學們的安全,特意找了一個男老師和她一起跟著我們。

河灘上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河床中的石頭更多一些,有的擠成了一堆。河水清清,可見水底的黃沙。清澈的河水中,游弋著一些魚蝦。一有動靜,那些魚蝦便“嘩”的一聲,箭一樣四下散去,不見了蹤影。

“這里有魚嗎?就算有魚,你能逮到嗎?”唐小歌的話語里充滿了疑惑和不屑。

我懶得理她,彎腰抱起一塊石頭,下到河里,朝那堆石頭走去。懷里的石頭有二十來斤,我抱著并不感覺吃力。河水漸深,先是淹沒了我的小腿,繼而淹沒了我的大腿,直至淹沒了我的腰。水有些涼,我咬緊牙關,蹚到一片被水淹了半截的石頭邊,舉起懷里的石頭,照著其中一塊突出的石頭猛砸過去,發出“啪”的一聲悶響,河灘上的唐小歌和那群看熱鬧的同學都“啊”了一聲,本能地后退了幾步。

響聲過后,幾條小魚從水下的石縫中晃晃悠悠地漂了起來,白肚子朝上,漂到了水面上,以白條魚居多,最長的有一拃。

我向岸上望去,看到了一副副驚異的表情,有的張大了嘴,有的睜大了眼睛,唐小歌則是皺了皺小眉頭,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過了十幾秒鐘,水面上漂著的幾條小魚又活了過來,擺了擺尾巴,“哧溜”一下兒,不見了蹤影。

緊接著,兩個男生學著我的樣子,各自抱起一塊石頭,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里,往水中的大石頭砸去。等了半天,卻是一條小魚都沒有漂上來。

唐小歌皺了皺眉頭,疑惑地問方老師:“方老師,石頭打石頭,水里的魚為什么會漂起來?”

方老師也頗感興趣,便說道:“這個問題還得林小麥同學來回答。林小麥同學,你說呢?”

“震動原理。”我瞥了一眼唐小歌,驕傲地說,“魚喜歡藏在水下的石縫中,用石頭砸水中的大石頭,在水里會產生振波,振波的頻率恰好是魚難以承受的,魚便失去了知覺,從水里的石縫中漂起來。”

“為啥過了一會兒魚又活了過來呢?”唐小歌正面向我提出了她的問題。她的態度明顯好轉,是一副討教的語氣。

“振波只是把魚震暈了,魚并沒有死,過會兒魚緩過勁兒來,又恢復如初了。”我再次瞥了一眼唐小歌,語氣盡量不含驕傲的成分。

“別的同學砸石頭,怎么沒有魚漂起來呢?”唐小歌接著問。

“我砸石頭時,有的魚漂了起來,有的魚則逃跑了,等到別人再在那里砸石頭,那里早已沒有魚了,自然不會有魚漂起來。”我從容地答道。

方老師對我的回答非常滿意,當即便說:“林小麥同學的知識很豐富,還能把知識跟生活結合起來,值得我們學習。來,我們為林小麥同學鼓鼓掌!”

河灘上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全班同學為某一個人鼓掌,在我十三年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我得感謝我爺爺,這些生活知識,都是我爺爺教我的,沒想到卻為我帶來了榮譽。我好激動,也好開心,我望著方老師,淚水不自覺地涌出了眼眶。

我終于洗脫了偷賊的惡名。我警告唐小歌:“以后不許污蔑我,不然,我要打得你滿地找牙!”

“你敢!”唐小歌小嘴一撇,斜睨著我,目光中滿是蔑視,像只好斗的小母雞。

確實,我還真的不敢,我怕唐所長報復我。我裝著懶得搭理她的樣子,快快地跑回學校,從旗桿基座上拿起幾乎曬干了的兩串魚,遞到了方老師手里。

方老師的眼眶有些潮濕,嘴唇翕動著,緩緩地說出了六個字:“林小麥,謝謝你!”

一股暖流瞬間涌上心頭,我感覺臉膛發燙,竟然低了頭,快快地跑遠了。

面對方老師,我時常會產生一種幻覺,感覺我媽媽就是方老師這樣的人,方老師就像我媽媽一樣。有好多次,我想對方老師喊聲媽媽,卻總是很難張開口,即使張開了口,“媽媽”兩個字滑出了喉嚨,快要滑到舌尖時,又硬是被牙齒給咬住了,出不了唇。打我生下來,我就沒喊過媽媽,我不知道喊媽媽和有媽媽是什么感覺,我沒想到,當我想喊媽媽時,“媽媽”兩個字竟重如千鈞,難以出口。

有一次,方老師見我癡癡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偏著頭問道:“林小麥,你心里是不是藏著什么秘密?能告訴我嗎?”我點點頭,再次鼓起勇氣,要把那兩個字吐出來,我張了幾次嘴,卻依然以失敗告終。方老師擺了一下手,攆走了眼前的一只小飛蟲,似乎也攆走了我的尷尬。她說:“走,咱們聽風看云去!”

于是,我和方老師便出了學校,爬上沙河岸邊的那塊大石頭,面對流水,靜靜地坐下。風從耳邊吹過,呼呼地響,云在天上飄著,悠悠地白;河水潺潺地舔著石腳,水草離離,無聲地搖擺;白色水鳥低低地掠過河面,飛起時,長長的喙里銜著一條擺尾的小魚。那一刻,人間的喧囂似乎全被過濾掉了,滿世界只有我和方老師兩個人,融化進了眼前無邊的風景里。我似乎已經通體透明,像夜空中的星星,也像清澈的河水。

我平生第一次沉醉于大自然中,我能聽見我的呼吸,能聽見我“咚咚”的心跳聲。我感覺我的心悠悠地飛了起來,像那只白色的水鳥,飛過沙河,飛到了山的那邊。遙遠的山外,是我憧憬的地方。

“林小麥,這會兒,你在想什么呢?”過了片刻,方老師扭過頭問我。

“我在想山外。”我的聲音夢囈一般,感覺有點兒不真實,“我好想去山外看看,看大海,看輪船,看海鷗……”

“等你長大了,夢想都會實現的!”方老師的語氣十分肯定。她又講了她年輕時乘坐輪船看大海、騎駱駝看沙漠的經歷,她說,那些走過的路、看過的景,都會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真羨慕方老師,我憧憬著有朝一日像方老師一樣,盡情地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方老師跟我又說了一些話,眼看快到上課的時間了,我們才起身離開。

返回學校的路上,方老師陡然驚叫了一聲,像是被人點了定身術,嘴巴大張著,霎時定在了那里,一動不動。

我順著方老師的目光望去,墻邊的杉樹下,落葉間,一只拃把長的老鼠正蹲在一個鍋巴包裝袋邊上,盯著方老師,小圓眼睛滴溜溜轉著,發出黑亮的光,黑不溜秋的樣子,賊一樣猥瑣。它忽而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與我對視著,一點兒都沒有怯弱的意思。我心里笑了一聲,方老師這么大的人了,竟被一只老鼠嚇破了膽,傳出去定會讓人笑話。我是男子漢,我要保護方老師,我要讓方老師看看我的膽魄。我迅疾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猛然向老鼠砸去。老鼠太過機敏,一看我撿石頭的動作,已身子一縮,“刺溜”跑得不見了蹤影。

方老師余悸未消,顫著聲道:“林小麥,你不怕老鼠嗎?”

我笑道:“我不怕,我還打死過老鼠呢!”我也有怕的,怕黃鼠狼,只是沒有說出來。

方老師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像是被人解了定身法,說:“幸好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聽出了她話語里的慶幸。方老師還說,她從小就怕老鼠,怕洋辣子,甚至連蚯蚓都怕,怕那些微小的動物。說這話時,她不好意思地搖頭笑了。

“你還記得去年春天咱們去看油菜花我摔倒的那次嗎?當時我就是看見了田溝里趴著一只老鼠,睜著小圓眼睛盯著我,我嚇得后退了一步,就摔倒了。當時我并沒看見蜜蜂。不過,說實話,我也是怕蜜蜂的。”不待我說話,方老師又說:“林小麥,你可得替我保密啊!”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腦海中倏然閃現出方老師摔倒后的一幕——小黑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射了過來,或許是它看見了嚇到方老師的那只老鼠吧,卻不料它把唐小歌給嚇到水溝里了,還給我和方老師惹來大麻煩,也招致了它后來的喪命,讓人唏噓。

下午放學回到家里,我見爺爺蹲在門口,悶悶地吸煙,四周都不見他的三輪車。我爺爺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沮喪地說:“三輪車被派出所查扣了,說是沒有車牌照,要交罰款。我們家是貧困戶,哪有錢交罰款呢?”我瞬間便想到了唐小歌的爸爸。可我不認識唐所長,即便認識他,我也不可能以向唐小歌低頭為代價去找她爸爸。想著這事,夜里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一覺醒來,竟然天已大亮。糟糕,我要遲到了,爺爺也不喊我。我沒有吃飯,便往學校跑去。

到了小鎮,跑下一段緩坡,便到了丁字路口。意外地看見了那輛我熟悉的褚紅色的三輪車停在街邊,我爺爺站在車前,正跟方老師打招呼。

咦,難道我爺爺已經交了罰款?方老師怎么會跟他在一起呢?我遲到了,正想偷偷溜過去,還是被方老師發現了,方老師叫住了我。

“林小麥,今天怎么遲到了?”方老師問我。

“我昨天夜里擔心爺爺的三輪車,就遲到了……”我心里惴惴,偷眼瞧著方老師。

方老師笑著搖了搖頭,說:“事情已經解決了,你只管好好學習,別的事都不用操心。”

我這才得知,今天一早,我爺爺便跑到了學校,找了方老師,方老師又去找了唐小歌的爸爸,一分錢都沒花,就要回了三輪車。我曾對我爺爺說過我同班同學唐小歌的爸爸是派出所所長,不想他竟記在了心里,萬般無奈之下便找了方老師,方老師竟然真的去找了唐所長。我不知道方老師對唐所長說了什么,我爺爺不光要回了三輪車,派出所還主動承諾要替我爺爺辦理車牌照,并要給我爺爺捐款。

我對唐所長的印象陡然好了起來,覺得唐小歌也不那么討厭了。之后的日子里,唐小歌似乎覺察到了我對她的態度有所改變,總想跟我說話,我都裝作沒看她,只顧看我的書,她便欲言又止,也看著她的書。

一切不快都像風一樣過去了,我跟唐小歌的關系又恢復到從前的融洽了。

進入六月,滿樹的合歡花映紅了陡山小鎮,風一吹,就有粉紅的花絲飄落。天氣越來越熱,蟬鳴從四面八方的香樟樹和梧桐樹的枝葉間溢出,猶如條條看不見的銀色絲線,把人纏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把教學樓前的旗桿纏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把整個學校也纏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一場暴雨之后,沙河的水如同暴飲暴食的胖子,一夜之間便漲了半人多高。天空藍得似乎要滴出汁來,樹葉綠得發亮。一切都預示著夏天到了,我們的小學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心里也多了一分憧憬。

這個學期還剩下最后的一個星期,誰都沒有想到,唐小歌家里竟然出了一件大事——唐所長出事了。

一天上午,課上了一半兒,一輛警車突然駛到了教學樓下,眼尖的同學看見唐小歌的媽媽坐在警車里,她是來接唐小歌的。有同學聽見了她跟方老師說的話,大意是:唐小歌的爸爸在抓捕壞人時受了重傷,正在醫院里搶救,她要帶女兒去醫院,怕去晚了,連最后一面都見不上。

我的大腦里就像飛滿了蜜蜂,“嗡嗡嗡”地響。我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好可憐,跟在校長辦公室里那個飛揚跋扈的女人判若兩人;我也覺得唐小歌好可憐,唐小歌的爸爸若是死在了壞人手里,她便也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當然,無論如何,唐小歌都比我幸運,再怎么著,她還有媽媽。

我在心里為唐小歌的爸爸擔憂,也為他祈禱,雖然我的小黑很可能死在了他手里,我以前對他的恨意在那一刻竟然煙消云散了。我還有點兒擔心唐小歌,唐小歌雖然總是跟我作對,但她學習成績好,本質上是熱心善良的人,方老師讓她當班長,或許并非全是她爸爸的原因。

第三天上午,唐小歌便出現在了課堂上,靜靜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她的目光呆滯,眼睛紅腫,整個人似乎都萎縮了一圈兒,比以往小了不少。我不知道她爸爸怎么樣了,又不敢問她,怕再次引起她傷心。

放學后,我看見方老師拉著唐小歌的手,去了她的宿舍,出來時,唐小歌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我為她高興。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為她高興。

一連幾天,天氣熱得都有點兒不正常,太陽發瘋一般炙烤著大地,走在樹蔭下仍汗水直淌。我爺爺可喜歡這樣的熱,站在樹蔭下的西瓜車邊,用毛了邊的草帽不住地往臉上扇風,一車西瓜只剩下了最后幾個。他身上的白色舊汗衫汗濕透了,沾著一塊一塊的污漬。他一個勁兒地說:“熱點兒好,熱了,西瓜賣得快,下午還能再拉一車過來賣。”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到了這學期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節課是語文,是方老師的課。我知道,這將是方老師給我們上的最后一課。方老師要走了,要回縣城教書了。我不舍,精神好起來的唐小歌也不舍,我們全班同學都不舍。可我們畢竟漸漸地長大了,就像一只只小鳥,終究是要離開老師的羽翼的。這樣想著,我又高興起來,并不覺得傷感。再說,方老師調到縣城學校教書,將來我們要是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就又可以經常看見方老師了。

上課鈴剛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便由遠而近。方老師來了。方老師像往常一樣,輕快地走進教室,走上講臺。她今天穿了一身漂亮的衣裳,我之所以說漂亮,是因為我找不出合適的詞句來形容。我只知道,她穿的是帶蕾絲邊的白色上衣,寬松的麥色長褲,腳踩一雙半高跟白色涼鞋,水晶一般。我若說她像只白天鵝,沒有人會懷疑。

我們起立,喊了“老師好”,方老師回應“同學們好”,請我們坐下,目光熠熠地望著我們。

“同學們,這堂課,我不講課文,也不講作文,我想跟同學們交流一下兒理想。”方老師的聲音十分清脆,仿佛沾了清清的河水,給人清涼的感覺。

剛才還安靜的教室,一下子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同學們爭相舉手,踴躍發言,理想五花八門。有要賺大錢去扶貧的,有要當老師培養人才的,有要當科學家研究宇宙星空的,還有要在沙河里逮大魚吃的,更有要在陡山街上賣西瓜給人解渴的。方老師表揚了每一個發言的同學,最后把目光投到我和唐小歌身上。

只有我和唐小歌還沒發言。

方老師對唐小歌說:“唐小歌,你是個堅強的好孩子,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以前的理想是當歌唱家,讓我的歌聲傳遍全世界;我現在的理想是當醫生,救我爸爸和那些不幸受傷的人……”唐小歌的聲音比較低沉,心里一定還是特別哀傷吧?

“堅持下去,你會實現你的理想!”方老師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滿含期待地說,“林小麥,你的理想是什么?”

“當官,當大官!”我不假思索地說。想當官的人太多了,不足為奇,可是想當大官的,只有我一個。

“為什么要當大官?”方老師面帶微笑問道。

“當大官就有大權,可以管那些不為民做主的小官,不讓好人受欺負!”我瞥了一眼唐小歌,正碰到唐小歌復雜的目光。

“很好!希望你將來主政一方,造福一方人民!”方老師鼓勵道。她抬腕看了一下兒表,接著說,“同學們,明天就是小升初考試了,期待你們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績,將來都去縣城讀高中,我在縣城等著你們!”

話音剛落,下課鈴便響了。方老師走下講臺,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我們背起書包相繼走出教室。她跟我們一起下了樓,讓我們排著隊,走出學校大門,走過沙河上的石拱橋,來到丁字路口。

夕陽西下,把天邊的云彩染得血紅,燃燒的火焰一般。暑氣蒸騰,大街上車來人往,滿眼都是涼帽裙裝汗衫短褲,冷飲和瓜果攤隨處可見。

丁字路口已有值班老師在那兒等著,護送我們過紅綠燈。紅燈滅了,綠燈亮起,值班老師在前面帶隊,領著我們往街道那邊走去,方老師走在隊伍的最后,遇到要闖紅燈的車輛,她便抬起胳膊,做出制止的手勢。

誰都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刻,意外發生了。

我和唐小歌走到路中間時,路的北面出現了一輛褚紅色三輪車,車斗里堆滿了花皮西瓜,三輪車跑到紅綠燈路口時,絲毫沒有減速停下的意思,直直地沖了下來。我們都傻了,不知是進是退,我聽見了方老師的喊聲:“快停車!快停車!”

三輪車的駕駛座上,頭戴破草帽的老頭兒好像在使勁剎車,而車仍然在往前沖,眼看就要沖撞到了我們的隊伍,首當其沖的是我和唐小歌還有另外兩個同學。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白色的身影突然從后面沖了上來,我只感覺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我和唐小歌以及另外兩個孩子便都往前猛跑了幾步,跌倒在地。幾乎是與此同時,我聽見了“啊”的一聲,回頭看時,那個白色的身影已躺在了地上。

路面上滾落了很多西瓜,有的西瓜摔碎了,灑出了血紅的瓜瓤,白色的影子也染上了一片血紅。那輛褚紅色的三輪車撞到了街邊的一棵大樹上,停了下來,樹皮被剮下了好大一片,一頂破草帽落在一片血色的路面上。

路兩邊的人都嚇傻了,驚愕地張大了嘴巴,睜大了眼睛。

那一刻,喧囂的世界安靜下來,只有微風拂過耳畔,只有熱浪洶涌而來。我聽見一聲鳥鳴劃過天空,消失在了遠方。

我嚇得哭了起來,唐小歌也哭了,另外兩個同學和其他的同學都哭了。我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驚心動魄,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悲痛欲絕。

很多天之后,我的腦海里仍閃現出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人們擁向那個渾身是血的白衣女人,把她抬上了一輛汽車,汽車很快便駛出了我的視野。我爺爺蹲在樹下,捶胸頓足,老淚縱橫。他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一刻他的三輪車會突然剎車失靈。我還想起來唐小歌哭著說:“我要是現在就當了醫生,就能救方老師了……”

那段日子里,那輛三輪車靜靜地停在派出所的小院里,我爺爺也不見了蹤影,我每天都是一個人生活,提心吊膽,為方老師,也為我爺爺。

暑假里,我仍然習慣性地往學校跑,要么站在方老師的宿舍前面發呆,要么走在沙河岸邊。我和方老師走過的小路已被野草覆蓋,那塊我和方老師曾經坐過的大石頭,一直都默默無聲。我輕輕哼唱起來,哼唱一首無曲的歌——

我習慣在你窗前張望,

總能沐浴媽媽一樣的目光。

那天你突然不辭而別,

雨水淋濕了我的翅膀。

我習慣在小河邊徘徊,

總希望還能看到你的面龐。

那天你毅然用身軀阻擋,

留下滿地血紅的夕陽。

你用生命上完了最后一課,

你的話語仍在耳邊殷殷回響。

樹影搖曳著清冷和哀傷,

小河潺潺吟唱往日時光。

你用生命上完了最后一課。

你用鮮血詮釋了人生信仰。

花朵在風雨中學會了堅強,

你護佑的小鳥正展翅飛翔。

林 平: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鴨綠江》《西部》《脊梁》《中國校園文學》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立地成塔》《紅房子》,報告文學集《東達山上》及詩集和散文集多部。獲首屆中國工業文學作品大賽獎、第六屆廣西網絡文學大賽小說類一等獎、第九屆長征文藝獎、中央企業“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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