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暑

你知道人的皮膚分為幾層嗎?你知道一粒雀斑要在皮膚下埋伏多久才會浮現上來, 宛如“ 惡魔”般吞噬掉面頰的無瑕嗎?前者的答案是三層,后者的答案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摧毀一個人的自信只需要旁人的一句“小林,你家孩子臉是不是臟了”。比起我媽淡淡說出“沒有,是雀斑”5個字后就繼續挑選衣服的冷靜,我在她身后時不時偷瞄大落地鏡中的自己的行為,則顯得窘迫得多。
如果是秋冬季節,我至少還能在口罩與圍巾的掩護下,借助冬日霧靄的朦朧,掩蓋自己的丑陋。而那時是盛夏,所有的掩飾都會在熾熱的溫度中褪去行蹤。最要命的是,我即將去南方的小島上參加夏季游學。報上名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和朋友計劃如何度過那15 天。
然而,就在出行前,我滿腔的期待被阿姨的那句話絆了個踉蹌。我臉上那些如芝麻粒般丑陋的小東西,是什么時候茁壯成長到足以引人注目的程度的?沒人能說出具體的日期,但我具體地知道,它必須要被消滅。
我們是在清晨抵達小島的,一車學生在整夜疾馳的大巴上睡得酣甜,唯有一個早醒的被晨光中的飛鳥驚艷,興奮地喚醒了其他人。“我的相機放哪兒了?”“哎,我的眼鏡!”在一眾混亂中,我從貼身背包的后袋中掏出一管粉底液,擠出一些,躲在座椅后面急急將它涂抹上臉。這是我從我媽出差的洗漱包中偷來的。
那年我14 歲,試圖讓自己與電視及書籍上呈現出的女孩模樣相符;我甚至想控制在車廂中穿梭的玫瑰氣味,以防被老師逮到,失去一個做主流好學生的機會。
宿舍的后山上有一個觀景臺。“據說在那個觀景臺上還能看到流星呢!”我把旅游手冊上的這行字讀出聲。“真的嗎?”同宿舍的朋友聽見我的話,把頭湊到我旁邊看手冊,雖然只是個平常的動作,我卻緊張極了。她會不會發現我有偷偷化妝?我的粉底有沒有花掉,像斑駁的墻壁?但她似乎沒注意到,轉頭高興地問另一位室友要不要去老師那里問一下有沒有租借望遠鏡的地方。在我滿臉窘迫的映襯下,她白凈的臉在陽光中愈發可愛。
余下的幾天,我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沖進衛生間洗漱上妝,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摸摸粉底液是否還在枕頭下。
游學的第二周,有天下午的陽光好極了,我換上特意準備的衣服,和朋友們打著遮陽傘往山上去。即便是爬山途中,我仍帶著那管粉底液,每前行一陣,我都要偷偷慢走幾步,落后人群一些,掏出小鏡子看看臉上的顏色有沒有什么異常,如果有,就擠出粉底液修飾一下。
日光滾燙,汗水讓衣服貼住后背,令人不適。我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膽,恰如我背負那份秘密時沉重的心情。
“咱們來合張影吧?”室友問阿常。阿常是另一個宿舍的女孩,我們不太熟悉,平日里她似乎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都埋頭在后排畫畫。因為媽媽是攝影師的緣故,這次出游,她是班級中為數不多帶來相機的同學。
“好呀。”她停下拍景色的動作朝我們走來。然而等她站到我們面前時,卻停頓了一下,低聲驚呼:“哎呀,相機沒電了。”
“怎么會沒電了?”室友急忙湊過去看。
“我忘記充電了,明天吧,明天我們再來拍?”大家只能說好。阿常合上鏡頭蓋,沖大家笑了笑,目光掃過我的時候多停留了幾秒。
我幾乎是立刻警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背過身掏出鏡子,才發現下巴上掛著一些白色的汗珠,臉頰側面出現了幾道白印子,一定是走路的時候出汗,汗水把“假面”沖垮了。這使我的臉看起來愈發丑陋,甚至有些滑稽。
我幾乎是恍惚地下了山,又恍惚地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室友都不在房間,暗淡的夕陽也正要從窗戶離開。熱鬧的聲音自宿舍外的草坪上傳來,襯得屋里有些凄涼。
“她們都去哪兒了?”阿常敲門走了進來。“估計都在下面玩兒呢,你怎么沒一起去?”我問她,想起她下午必定是注意到我的滑稽了,我裝作穿鞋避開她的目光。
“從山上回來我就一直自己畫畫到現在。”她竟然坐了下來,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洗漱,順便戴上我的“假面”。我伸手去枕頭下找粉底液,沒有,裙子的口袋里也沒有。“怎么了?”阿常看到我的著急,站起身來。
7 月,遍布山野的芒草充滿生機,落羽杉高大挺拔,偶爾有葉子被風吹落,宛如羽毛般在我們頭頂打轉。我和阿常各自拿著一根手電筒,在通往觀景臺的道路上弓腰尋找那管丟失的粉底液。幾個小時前,我們還是不熟的同學,幾個小時后,她便知道了我在偷偷化妝的秘密,知道了我臉頰兩側布滿了丑陋的雀斑,知道了我脆弱的自尊心正搖搖欲墜。她,成了我的“共犯”。
那天夜晚,我們始終沒找到那管粉底液,故事的盡頭,是我們站在山坡上看星空。她說,“如果沒有星星,夜晚的天空看起來一定很嚇人。”她說,“你的雀斑就像星星一樣可愛。”
從小島回去后,媽媽有意無意地問過我有沒有見過那管粉底液,我最后還是選擇了撒謊,這與我的雀斑一起,成了那個夏天的秘密。
秋日襲來,我們收拾東西回了學校。阿常把旅途中拍的照片打印出來,分發給了同學們。我則比別人多收到一份禮物—— 一本黃色封面的《長襪子皮皮》,上面畫著一個長滿雀斑的小女孩,她頭發火紅,自信極了。掀開來,里面有落羽杉樹葉做成的書簽,夾有書簽的那頁寫著:“‘這里陽光不夠充足,我的雀斑多不起來。皮皮說,‘我覺得有雀斑是件大好事。說完,她和最好的朋友們坐在日光下,享受起美味的野餐。”
多年后,我看到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一句話:“友誼的最高境界,是守護彼此的孤獨。”我又想起那個盛夏的山坡。雪白的背面可以是秘密,可以是丑陋,但也有可能,是另一種可愛。
(梁衍軍摘自《哲思2.0》2022 年第1 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