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瑩

“野芹菜”有兩種,一種有毒的,一種無毒的。有毒的那位學名鉤吻葉芹,脾氣大,不消一株的毒性就可以毒死一條蛇。可食用的那位是水芹。兩種野芹菜長相非常相似,只有相當熟悉它的人才敢去采食。
作為一個吃貨、野物克星,我爸必須是相當熟悉它的人。
野水芹和家芹菜其實多少是有些像的,個頭要矮小些,葉子也更細密一些,擠在一起,像一群沒有大人的小孩簇擁起來,就多一點面向外面世界的勇氣。桿是光滑的,不似鉤吻葉芹長滿細小的茸毛。它有大多芹屬植物俱有的那類芳香,掐一把,手上的香氣很久都揮散不去。
我很愛吃爸爸炒的野水芹。而凡我喜歡吃的,我爸總惦記著隔三岔五弄上桌來。看我眉飛色舞,他也跟著笑起來。
從我有記憶以來,老爸一生的志向就在餐桌上了。后來很多年里聽親戚閑聊,我才陸續拼湊出,爸爸年少的時候也曾是個心高氣傲算得上少年得志的人。我爸是農村出身的泥娃子,念書和膽識都數一數二,寫得一手好字,14 歲就做了村上的會計,后來進城進國企都極其順利。只是命運讓他娶了個比他更能干的、同樣是農村里飛出來的鳳凰老婆,在老婆年復一年的指責里,那點年輕時的志氣一點點湮滅殆盡,剩下的,只有一個守住一張餐桌,希望圈住一家人的胃的敦厚男人。所幸,他在廚房里找到了另一片小天地。他最愛各種野菜,田間山頭的野物,多半入得他的碗盞。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幕,是小時候有次考得不好,剛好媽媽在家,當她擰著我的耳朵怒斥我時,我爸在后面端著一盤剛出鍋的野水芹對我擠眉弄眼,那表情背后的語言大概是:為了那樣一盤好吃的菜,眼前的不如意就忍忍吧,熬過去就是享受的時光啦。那太是我爸的原則了,他自己受用一生,希望我也能借用幾分。
我有時候很替我父母遺憾他們的人生。他們年輕時在小地方都算得上優秀,也是曾擁有恢宏志氣的人,卻并未擁有令自己滿意的一生。錯的并不是彼此。人各有志,造化弄人,他們不過是匹配錯了路和人,在年輕時也缺乏一些洗牌的勇氣。
有次陪爸爸喝了幾杯酒,聊起這個從未聊過的話題,爸爸沉默了很久,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說:“人生嘛!都是第一次做人,哪有活得那么圓滿的。能及格,不錯了!”
我這個一輩子沒什么大出息,有一把鮮美野蔬、一盅燒酒就可以樂上一整天的爸爸,對我的人生基本沒干預過。我報什么學校,留在哪個城市工作,嫁給什么樣的人,他都讓我自己做決定。我這個不孝女選擇了離家千里外的西安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爸爸還和朋友們夸他的女兒有出息。有出息的孩子才往外走,他說。
爸爸退休后,一有時間就往西安跑,每次都大包小包地扛來家鄉特產。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野水芹。每年開春,總有一把把沾著江西渠間水汽的野水芹,乘著一個父親的背包,千里迢迢趕著火車從贛南跑到陜西。
我在和爸爸一起往外掏那些野水芹、梔子花干、南瓜花干、筍干、蕨菜芽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想:我的爸爸是沒有氣勢的黃藥師,到底給了我一個歡慶無憂的桃花島。
(摘自豆瓣網,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