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樹

羅爾

一

我不會養花，生命力最頑強的多肉、仙人掌、不死草，我養著養著就死了。

一年又一年， 我家的花，一盆接一盆被我養死。只有兩棵檸檬樹，六七年了，依然健旺。

檸檬樹，是女兒笑笑的樹。她愛喝檸檬水，喝完水，還要撈起檸檬片來咂一咂。有一回，從檸檬片里咂出兩粒籽來，她聽說是檸檬樹的種子，就讓媽媽埋在了花盆里，盼望長出檸檬樹來，沒完沒了地結檸檬。

我和妻都沒太當回事。檸檬籽在蜂蜜里浸過一個多月，又在開水里泡過，還被笑笑咂巴過，我們沒指望出現奇跡。

沒想到，有一天，花盆里竟然真的長出兩棵檸檬苗來，讓笑笑的大眼睛笑成了小眼睛。

我和妻也很高興，把小不點的樹苗移栽到了最大的兩個花盆里，一棵搬到了天臺上，一棵占據了陽臺上最好的位置。

2016 年9 月8 號， 我們帶笑笑去體檢。每次出遠門，笑笑都會跟自己的玩具和花草說“再見”，這一次，笑笑以為自己下午就回來了，沒說“再見”，結果卻再也沒回來，她心愛的東西們，再也見不到小主人了。

笑笑去后，我們對兩棵檸檬樹很用心，美麗的蝴蝶常常帶來不美麗的毛毛蟲，我們發現一條就捉一條。但以我把什么花都能養死的園藝水平，檸檬樹也算是吃盡了苦頭，比如，我們出門旅行，三五天，七八天，檸檬樹只能干熬，熬得樹葉干巴巴，我們回來一澆水，就又活過來了。

二

天臺上的檸檬樹，得陽光雨露滋潤，長得很壯實，有兩三米高了，卻一直不開花結果。鄰居阿姨說，這檸檬樹是棵公樹，應該鋸掉，再從別處剪來檸檬枝條，嫁接在樹蔸上，才能長成結果的檸檬樹。我和妻都不愿意折騰，笑笑的樹，不開花結果，也沒關系，能英勇頑強地活著，已足以讓我們欣慰了。

沒想到，今年春節過后的某一天早上，我上天臺給檸檬樹澆水時，看到枝頭有一顆米粒樣的小點。我還以為又是蝴蝶下的蟲卵，湊近一看，居然是花苞，異樣的香！

后來的十多天里，檸檬花次第開放，有一兩百朵。

我和妻早也去看花，晚也去看花，計算能結多少檸檬。不料，一場狂風暴雨之后，枝頭上一朵花也沒留下來。

我撿了幾朵花，裝在杯子里，擺在書桌上，不時拿起來聞一聞。妻也撿了幾朵花，擺在笑笑的相片前。

我想，可能是檸檬樹營養不良，才掛不住果，心中盤算，應該如何如何，才能讓檸檬樹明年給我們驚喜。不過，一兩個月后，檸檬樹卻再次開花了。

再次開放的花不多，零星點綴在枝葉間，也就二三十朵，卻掛果了，哪怕經歷一場臺風，仍然不屈不撓地在枝頭上掛著。

陽臺上的檸檬樹，因為空間有限，長得不高，也就一米的樣子，還老被防不勝防的蟲子啃，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片葉子，卻給了我們另外的驚喜。

有一天，妻在陽臺上晾衣服，突然大叫“老公，快來看”。

我過去一看，小小的檸檬樹上，赫然藏著一只鳥窩。

在陽臺上筑窩的是兩只白頭鵯，好聰明的兩個小精靈，窩筑在我們的陽臺上，不怕風吹雨打，也不怕我們欺負。

那天，我在家寫稿子，寫累了想去陽臺上看鳥。鳥太膽小，一見我在看它，撲啦一下就飛走了。趁鳥主人不在家，我干脆翻身站上陽臺，往鳥窩里看，里面有三顆蛋。

我們興致勃勃等著小鳥孵出來，中間卻出了一點意外。

端午節，我和妻回湖南老家陪父母過節，叫兒子回家來照顧花草。兒子養了一只貓，貓一進屋就發現了陽臺上的鳥窩。檸檬樹長在陽臺的最外面，樹上還長滿了刺，貓不敢去撲鳥。可貓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鳥，也足以讓鳥膽寒。結果，貓一到陽臺上，鳥就撲啦飛走；鳥一回窩，貓又悄悄來到陽臺。整整一個星期，鳥都沒好好孵蛋。

等我們回來貓回去，鳥媽媽才得以用心孵蛋。不過已經晚了，三顆蛋只孵出來一只小鳥。

沒幾天，小鳥就羽翼豐滿，隨鳥爸鳥媽飛走了。

等了十多天，鳥爸鳥媽鳥兒子也不見回來，我就把剩下來的兩只鳥蛋埋到了花盆里。

三

妻在謀劃， 如果要搬家，兩棵檸檬樹必須搬走。陽臺上的檸檬樹好辦，抱在懷里就能抱走，天臺上的檸檬樹只怕要請搬家公司，動用大貨車才能搬走。

我則另有想法，陽臺上的檸檬樹，換一個陽臺，就算還能招來小鳥做窩，也很難大有作為。所以我想，什么時候把陽臺上的檸檬樹帶回湖南老家去，栽在老家門前的空地上，自由生長。

2016 年，笑笑生病前的那個暑假，我回湖南老家，她還鬧著要跟我回去看爺爺奶奶。妻怕我太粗心帶不好女兒，就哄笑笑先回家洗澡換衣服，然后，我就悄悄地一個人走了。笑笑知道自己上了爸爸的當，都懶得給我打電話。

如今，笑笑回不去了，讓她的檸檬樹去湖南陪爺爺奶奶，也好。

2021 年9 月8 號， 笑笑離家5 周年的日子，我接到我媽的電話，說我爸快不行了。我當即決定，9 號回家，不坐火車，開車回去，把笑笑的檸檬樹帶回去。

我把副駕位前移，檸檬樹剛好能卡進車子后排。一路上，檸檬樹枝葉不時掃一下我的脖子，我也不時騰出手來，摸一摸檸檬樹葉，就像摸女兒的手。

回到家，我弟一聽檸檬樹的來歷，很是鄭重，挖了一個大大的坑，又挑來一擔肥沃的土，填在坑里。湖南9 月的太陽還很猛，移栽樹木可能很難成活，我弟就沒把檸檬樹從花盆里拔出來再栽，而是直接把檸檬樹連同花盆放進坑里，再把花盆敲碎撿出碎碴，這樣，檸檬樹就像一個玩累了睡在地上的孩子，由爸爸抱到了床上，能睡得更舒服。

我爸并沒有真的不行，或許是笑笑的檸檬樹有靈，她一回來，爺爺又沒什么事了。

（摘自《女報》2021 年第10 期，本刊有刪節，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