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史景遷
張岱一族住在紹興,紹興人幾乎生來就會品賞燈籠,蓋因此地富庶繁榮,住起來舒適愜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識貨之人。張岱曾說紹興人熱衷造燈,不足為奇,每逢春節、中秋,從通衢大道至窮檐曲巷,無不張燈生輝。
這類往事栩栩如生,深深烙在張岱的心中:“從巷口回視巷內,復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紹興城內的十字街會搭起彩繪木棚,棚子里頭懸掛一只大燈,燈上畫有“四書”、《千家詩》的故事,或是寫上燈謎,眾人擠在大燈之下,抬頭苦思謎底。附近村民都會著意打扮,進城東穿西走,團簇街頭,擠擠雜雜買些東西。城內婦人女子或是挽手同游,或是雜坐家戶門前,嗑瓜子、吃糖豆,至夜深才散去。
凡有往事襲上心頭,無論大小,總能教張岱逸神,琢磨個中況味。他隨筆記下:“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張岱心想,不知以此水煮茶滋味如何?
張岱的三叔張炳芳飽歷世故,品味精純。叔侄二人切磋品鑒,百般調配,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與泉。這對叔侄的結論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再注入細白瓷杯,茶色如籜方解,綠粉初勻,舉世無雙。茶葉應雜入一兩片茉莉,至于茉莉的量則要反復調整。最好是先將沸水注入壺中少許,待其稍涼,再以沸水注之:看著茶葉舒展,“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遂將此茶戲稱為“蘭雪”。
張岱總是想嘗試各種新奇口味,還鉆研各種蘭雪茶的飲法。張岱曾養過一頭牛,研制做奶酪的方法。張岱取乳之后,靜置一夜,等到乳脂分離。以乳汁一斤、蘭雪茶四甌,摻和置于銅壺,久煮至既黏且稠,如“玉液珠膠”。待其涼后,張岱認為其吹氣勝蘭如“雪腴”,沁入肺腑似“霜膩”。
張岱還拿它做更多的嘗試:以當地佳釀同入陶甑蒸之,或摻入豆粉發酵,或煎酥,或縛餅,或酒凝,或鹽腌,亦可用蔗漿霜溫火熬之、濾之、鉆之、掇之,印模成帶骨鮑螺狀。無論何種料理妙方,張岱都將烹調秘訣鎖于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
張岱的癖好常常變來變去,難以持久,但是他寫到這些癖好時,卻仿佛是入迷極深,足以為安身立命的依托。張岱開始嘗試各種泡制蘭雪茶之后過了兩年,他又迷上了琴。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時年十九歲的張岱說動了六個心性相投、年紀相近的親友跟他一同學琴。張岱的說法是,紹興難求好琴師,如果不常練琴的話,琴藝就無法精進。張岱寫了一篇雅致的小檄文,說締結“絲社”的目的是要社員立約每月三會,這比他們“虛芳日”要好得多。若能定期操琴,便能兼顧清泉、澗響、松風三者;一旦操練得法,“自令眾山皆響”。這些念頭常放在心里,便能“諧暢風神”,而“雅羨心生于手”。
(摘自《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理想國|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