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巴甫洛維奇·契訶夫(1860-1904),俄國作家,劇作家。契訶夫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現實主義作家,20世紀世界現代戲劇的奠基人之一,與法國作家莫泊桑和美國作家歐·亨利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他的小說短小精悍、簡練樸素、結構緊湊、情節生動、筆調幽默,富于音樂節奏感,寓意深刻。其作品的三大特征是對丑惡現象的嘲笑,對貧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對沙皇統治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丑惡現象的無情揭露。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題材廣泛,風格獨特,意義深刻,形象鮮明。《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中就收錄了《變色龍》《小公務員之死》《套中人》《農民》《苦惱》《第六病室》《跳來跳去的女人》《新娘》《復仇者》等優秀短篇小說。這些小說沒有情節上的大起大落,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作者善于擷取生活化的場景,捕捉一些平凡人物的日常瑣事,不動聲色地通過人物的自我表演,表達出對人性和生活本質的深刻洞察。
演說家
一天早上,八等文官基里爾·伊凡諾維奇·瓦維洛諾夫下葬。在送殯行列離開教堂前往墓地的時候,死者的一名同事,有位姓波普拉夫斯基的人,坐上出租馬車,去找他的朋友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扎波伊金——此人雖說年輕,但已相當有名氣了。這個扎波伊金具有一種罕見的才能,他擅長在婚禮上,葬禮上,各種各樣的周年紀念會上發表即席演說。他任何時候都能開講:半睡不醒也行,餓著肚子也行,爛醉如泥也行,發著高燒也行。他的演說,好似排水管里的水,流暢、平穩、源源不斷。
“我呀,朋友,找你來了!”波普拉夫斯基正碰到他在家,開始說,“你快穿上衣服,跟我走。我們有個同事死了,這會兒正打發他去另一個世界,所以,朋友,在告別之際總得扯些廢話……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要是死個把小人物,我們也不會來麻煩你,可要知道這人是秘書……某種意義上說,是辦公廳的臺柱子。給這么一個大人物舉行葬禮,沒人致辭是不行的?!?/p>
“啊,秘書!”扎波伊金打了個哈欠,“是那個酒鬼吧?”
“沒錯,就是那個酒鬼。這回有煎餅招待,還有各色冷盤……你還會領到一筆車馬費。走吧,親愛的!到了那邊的墓地上,你就天花亂墜地吹他一通,講得比西塞羅①還西塞羅,到時我們就千恩萬謝啦。”
扎波伊金欣然同意。他把頭發弄亂,裝出一臉的悲傷,跟波普拉夫斯基一起走到了街上。
“我知道你們那個秘書,”他說著坐上出租馬車,“詭計多端,老奸巨猾,但愿他升天,這種人可少見。”
“得了,格利沙②,罵死人可不妥啊。”
“那當然。對死者要么三減(緘)其口,要么大唱贊歌③,不過他畢竟是個騙子?!?/p>
兩位朋友趕上了送殯的行列,就跟在后面。靈柩抬得很慢,所以在到達墓地之前,他們居然來得及三次拐進小酒館,為超度亡靈喝上一小杯。
在墓地上做了安魂祈禱。死者的丈母娘、妻子和小姨子遵照古老的習俗痛哭一陣。當棺木放進墓穴時,他的妻子甚至叫道:“把我也放在他身邊吧!”不過她沒有隨丈夫跳下去,多半是想起了撫恤金。等大家安靜下來,扎波伊金朝前跨出一步,向眾人掃了一眼,開口了:
“能相信我們的眼睛和聽覺嗎?這棺木,這些熱淚漣漣的臉,這些呻吟和哭號,豈不是一場噩夢?唉,這不是夢,視覺也沒有欺騙我們!眼前躺著的這個人,不久前我們還看到他是如此精力充沛,像個年輕人似的如此活潑而純潔,這個人不久前還在我們眼前辛勤工作,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釀的蜜送進國家福利這一總的蜂房里,這個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今已變成一堆骸骨,化作物質的幻影。冷酷無情的死神把它那僵硬的手按到他身上的時候,盡管他已到了駝背的年齡,但他卻依然充滿了青春活力和光輝燦爛的希望。不可彌補的損失啊!現在有誰能為我們取代他呢?好的文官我們這里有很多,然而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卻是絕無僅有的!他直到靈魂深處都忠于他神圣的職責,他不吝惜自己的精力,通宵達旦地工作,他無私,不收受賄賂……他嫉惡如仇,那些想方設法損害公共利益妄圖收買他的人,那些利用種種誘人的生活福利來拉攏他,讓他背棄自己職責的人,統統遭到他的鄙視!是的,我們還看到,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把他為數不多的薪水散發給他窮困的同事們,現在你們也親耳聽到了靠他接濟的那些孤兒寡母的哭喪。由于他忠于職守,一心行善,他不知道生活的種種樂趣,甚至拒絕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你們都知道,他至死都是一個單身漢!現在有誰能為我們取代他這樣的同事呢?就在此刻我也能看到他那張刮得干干凈凈的、深受感動的臉,它對我們總是掛著善意的微笑;就在此刻我也能聽到他那柔和的、親切友好的聲音。愿你的骸骨安寧,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安息吧,誠實而高尚的勞動者!”
扎波伊金繼續說下去,可是聽眾卻開始交頭接耳。他的演說也還讓人滿意,也博得了幾滴眼淚,但是其中許多話令人生疑。首先,大家弄不明白,為什么演說家稱死者為普羅科菲·奧西波維奇④,死者明明叫基里爾·伊凡諾維奇呀。其次,大家都知道,死者生前一輩子都同他的合法妻子吵架,因此他算不得單身漢。最后,他留著紅褐色的大胡子,打生下來就沒有刮過臉,故而不明白,為什么演說家說他的臉向來刮得干干凈凈的。聽眾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聳著肩膀。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演說家眼睛望著墓穴,熱情洋溢地繼續道,“你的臉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說相當難看,你總是愁眉苦臉,神色嚴厲,可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正是在這樣一個有目共睹的軀殼里,跳動著一顆正直而善良的心!”
不久,聽眾開始發現,就連演說家本人也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定睛瞧著一個地方,不安地扭動身子,自己也聳起肩膀來了。突然他打住了,吃驚得張大了嘴巴,轉身對著波普拉夫斯基。
“你聽我說,他活著呢!”他驚恐萬狀地瞧著那邊說。
“誰活著?”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邊呢!”
“他本來就沒有死!死的叫基里爾·伊凡內奇⑤!”
“可是你剛才親口說的,你們的秘書死了!”
“基里爾·伊凡內奇是秘書呀。你這怪人,都搞亂了!普羅科菲·奧西佩奇,這沒錯,是我們的前任秘書,但他兩年前就調到第二科當科長了。”
“咳,鬼才搞得清你們的事!”
“你怎么停住了?接著講,不講可不妙!”
扎波伊金又轉身對著墓穴,憑他三寸不爛之舌繼續致中斷了的悼詞。墓碑旁果真站著普羅科菲·奧西佩奇。一個臉面刮得干干凈凈的年老文官。他瞪著演說家,氣呼呼地皺著眉頭。
“不好呀,年輕人!”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話說死人也許合適,可是用來說活人,這簡直是諷刺挖苦,先生!天哪,您都說了些什么話?什么無私呀,不被收買呀,不受賄賂呀!這些話用來說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先生!再說誰也沒有請您,閣下,來宣揚我的臉面。什么不漂亮呀,什么難看呀,就算是這樣,又有什么必要拿它來當眾展覽呢?氣死人了,先生!”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注〕①西塞羅,古羅馬演說家,政治家。②格利沙,格里戈里的小名。③原文為拉丁文,但他說錯了。④上文的奧西佩奇為奧西波維奇的簡稱形式。⑤伊凡內奇為伊凡諾維奇的簡稱形式。
賞讀
這篇小說講述了扎波伊金進行即興演說,在葬禮上極力夸獎一個“酒鬼”,卻把死者搞錯了的滑稽故事,通過制造反差和意外,反映了社會現實,表現出強烈的諷刺意味: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大人物”去世必須有人致辭,“小人物”去世則無所謂;為私利出賣良心,扎波伊金為飽口福和一筆“車馬費”熱情稱頌一個他認為詭計多端、老奸巨猾的“騙子”;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稱頌一個活人無私、不被收買、不收受賄賂,竟被認為是“諷刺挖苦”“侮辱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