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焱
一
我妹有一天從地攤買回一本二手《微積分》,從此迷上了高等數學。到現在六年多,她學完《數論》《泛函分析》《模糊數學》等二十多本教材,做完若干練習冊。從目前解答的題目看,她應該已經達到數學系本科畢業生的水平。
做題也沒耽誤本職工作。我妹畢業于一所衛校,自己在家附近一家小醫院找了份護士工作,干了三年沒堅持下來,又在離家更近的一間藥店做了柜員,兢兢業業、平平淡淡。
剛開始我媽還覺得好笑,女兒不刷手機,也不逛街購物,每天下班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里解方程式,真少見。看見滿桌的草稿,我媽還打趣,家里要出數學天才了。
發現不對勁是2018年秋,我們一家人訂了長江游輪的旅游票,從重慶到宜賓五天四夜的沿江旅行。當時正是風景美不勝收的時節,我們都扒在艙房的陽臺上爭相欣賞大好河山,我妹卻靠在床頭興致勃勃地做演算,眼看一本草稿紙快用完了,我媽催她:“玉兒,快出來看神女峰,太漂亮啦。”
我妹頭也不抬地應付著:“知道了,你們看就行了。”
那幾天,新奇的游輪、如畫的美景,我妹幾乎都視而不見,除了吃飯和必需的外出觀光,她才會出門草草應付,剩余時間她都靠在床頭琢磨著那些數學題。
旅游回來,我媽小心地計劃著帶我妹去看心理醫生,為了防止她排斥,特意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妹想不想陪她一起去解解壓,我妹多問了幾句,就看穿了我媽的心思。但沒有想象中的抗拒,她很順從地說:“你們想讓我看心理醫生,那就去看唄。”
在心理診所,我妹也很配合醫生,有什么說什么。最后醫生告訴我媽,我妹做數學題,是啟動了心理防御機制。這是有原因的。
二
事情和我妹辭掉第一份工作有關。
回過頭去看,一月份上證指數繼續延續上升趨勢,在大藍籌的托底下節節攀升至3587點的高點,隨后調整500點,大盤單季下跌4.18%。如果繼續用券商2017年的策略,買入大白馬然后持股待漲,沒有把握好節奏,基本上一季度不會有超額收益。
當時她做護士,部門里全是女性,再加上大家每天照應各種病人,非常辛苦,工作稍有差池,同事間就有可能引發矛盾。我妹一個剛入社會的十幾歲小姑娘,在單位不敢跟任何人爭吵,別人沖她來,她也只會一味忍讓,時間長了就對處理人際關系產生恐懼。
我妹告訴心理醫生,做數學題就是因為“純凈”,解題過程雖然曲折復雜,但是沒有任何套路,按照既定的規則一步步解開,最終得到正確的答案。每當這時,她就有滿滿的成就感,這在現實生活中是無法體驗的。
出了診所,我媽帶我妹去吃淮揚菜,一頓花了四百多元,這在我媽的消費史上從未有過。飯桌上,她給我妹道歉,說是自己疏忽了,我妹在工作中遭受委屈那么久她都不知道。
回來后,我媽又告誡我,以后無論吃喝還是別的,包括使用衛生間,都必須先依我妹。
我妹也能感受到我媽的良苦用心,但依然沉迷在題海中無法自拔。雖然我媽也明白,女兒這種愛好不僅無害,還能帶給她快樂,不一定非得讓她放棄,但我媽更希望女兒跟普通女孩一樣,愛打扮愛逛街,而不是悶在屋子里解難度越來越大的數學題。
后來我媽想出個一舉兩得的方法:給我妹介紹對象。
我妹依然很順從。第一個男孩是我媽同學的兒子,在大學做后勤工作,熱情開朗,每次約我妹出去吃飯逛街,我妹都去。但一個星期后兩個人忽然就斷了聯系,雙方家長一問,他們倆跟統一好口徑似的,都說不合適。第二個男孩是我同事介紹的,一個跟我妹同歲的IT男,看上去挺木訥,我心想更沒戲了。果然,兩個人只見了一面,我就再沒見我妹出門赴約。
我媽并不氣餒,說誰相親還不相五六七八個的,準備給我妹介紹第三個。誰知我妹說,正談著呢。我媽大驚,問跟誰談呢,我妹說:“張磊啊,就那個IT男。”
原來二人約會的方式不是逛街、看電影、吃飯,而是通過手機聊數學。
三
起初只是探討一些程序的算法。IT男技高一籌,讓我妹長了些見識,我妹就對他產生了興趣,得空就把自己的解題過程發過去,讓對方評判。
作為回報,我妹答應幫對方完成一些工作中煩瑣但簡單的計算,給IT男省了不少勞力。每天下班回來,我妹就殷勤地對著電腦敲打,那樣子就像別的女孩給男友織毛衣或者做飯。我媽看了心疼,說:“別人談戀愛費錢,你們談戀愛費腦細胞。”
在家人和朋友的催促中,我妹和IT男約會了幾次,吃飯、逛街、看電影,和普通情侶沒什么兩樣,只是每次回家,并沒和我們分享喜悅,而是以悶頭解題的方式抒發著自己的甜蜜情感。但這足以讓我媽寬慰,她甚至問我妹:“你們什么時候結婚?我明年能不能抱上外孫子?”
本來可以因為數學結一段良緣,卻被一家獵頭公司給截和了。南方一家科技公司出高薪挖人才,IT男沒經住誘惑,背起雙肩包就走了。我妹那幾天一下班就把自己鎖在屋里做題,我媽敲門,她語氣平靜地回應:“正在攻克一道極難的題,解出來就好了。”
但一個星期過去,我妹似乎沒有“出關”的跡象,每天開門出來上班,肉眼可見地瘦下去。我媽也因此寢食難安,時不時一個人坐在客廳抹淚,終于有一天眼皮子往下一掉,視力就模糊了。
我陪著我媽去醫院做檢查,醫生說是神經問題,開了很多藥讓我媽先服用觀察。但我媽回家就倒在床上唉聲嘆氣,說如果我妹還像這樣越陷越深,弄不好會出大問題。
我怒上心頭,沖到我妹房門口重重砸門,想叫她出來看看老媽都被她氣成什么樣了。好一會兒,我妹開了門,抱著厚厚一摞稿紙往出走。我媽問她:“你把題解出來了?”
我妹扶了扶大黑框眼鏡搖搖頭,說“沒有”,就把稿紙抱到樓下扔掉了。回來后,我妹嘆了口氣,蹲在我媽面前握著她的手說:“我今后不解數學題了,這世上最難解的是人心,別人的心我不想解了,但你的心我陪著你慢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