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健
近年來,我國藝術界原創性不足,跟風模仿盛行,創作失范,評論失衡,文藝理論界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已有學者指出,我國當代文藝理論研究乃至藝創理論研究越來越遠離藝術本體,偏離藝術范疇的認知和認識,淪為哲學、美學、史學,乃至社會文化學、考古學和政治學的附庸,因此,文藝理論研究偏離藝術本體的現象值得警惕。藝術的本體是情意復合體,或曰“情意合一實相”,“情意合一實相”之相,《說文解字》訓為“從木目”,站到樹上看,故“目接物曰相”——肉眼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相”,相當于與主體相對的客觀事物,而在佛學中“實相”為本體、實體、真相、本性,引申而指一切萬法真實不虛之體相,或真實之理法、不變之理、真如、法性等,相當于終極存在,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道”、“體”、“絕對理念”等。藝術作品可見可聞可觸,是實際存在的客觀事物,是為“實相”,藝術作品又可能永遠消失于歷史風塵,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觸,猶如佛家的“法相”,它是虛幻不實的存在,因此,“情意合一實相”又可以指向歷史上出現過存在過又消逝了的藝術作品,以及將要出現的藝術作品,“情意合一實相”對應著過去、現在及未來的一切藝術存在,情義合一實相理論可以拿來對當代詩歌包括散文詩文本進行價值評判。
評價藝術作品的第一標準——情性、情感、活感性,其次才是意——意理、意蘊、意涵。一切藝術作品“以情為本”,“以情窺真”,痛苦的、絕望的感情與歡快的、昂奮的感情,以及人類一切的悲歡離合是藝術品發生、存在的根據,偉大藝術的第一要義是“真情實感”,而不是“真理妙義”,后現代藝術號稱玩觀念——觀念先導,與文革藝術觀念先行,都是背離藝術本體的反藝術行為,其極端是消解了藝術。但是,藝術徒為暢情、放情、濫情,沒有情思、情致、情境——通過情感的自覺抵達生命和宇宙的真實性存在,則這種藝術雖“真”而難以“善美”,有些流行歌曲表現了欲死欲活的世俗情感,邁克爾·杰克遜在舞臺上狂情轟炸,觀眾至暈厥死亡,這種藝術情真意乖,以暴戾之情將藝術接受者引入詭異之境,其意不正,作品在特定時空可以被貼上“偉大”標簽,時過境遷,卻終歸不可能成為經典。
在情義合一實相本體論的觀照中,第一流藝術情意合一,從《詩經》到《紅樓夢》,從《哈姆雷特》到《泰坦尼克號》,情為經,意為緯,情意合一,情酣理密。第二流藝術意情合一,現代實驗先鋒藝術、戲劇,意為經,情為緯,意情合一,最多只能成為第二流藝術,后現代藝術號稱玩觀念,與文革八大樣板戲一樣,觀念先導情性隱退,都是背離藝術本體的反藝術行為,理念至上,觀念先行,或者將意義作為評價藝術作品的唯一標準,則最終藝術為哲學取代,藝術消亡。第三流藝術唯意無情,如中世紀宗教藝術、哲學詩、觀念藝術等。
我們注意到,當代漢語散文詩寫作也存在原創性不足,跟風模仿盛行,創作失范,評論失衡的情形。一些散文詩寫作者迷信所謂的“思想”、“哲理”,認為理念、內容或者強迫讀者去猜謎的個人性的“偏見”更為重要,特別是一些堅信“解構主義”、“破碎思維”為創作圭臬的詩人作家,在中華文化復興人類構建命運共同體的新語境中,依然不肯進行必要的文化省思,創作出來的散文詩和自由詩順著西方后現代文化蔓延的方向,不知所終,而評論界沒有足夠的理論勇氣對其進行客觀評價,主要原因就是我們還沒有建立本土化的并且符合人類文化演化方向的藝術本體論、知識論、價值論和方法論?!洞蟮匚宀壳肥遣皇莿撔轮?,有無內在的甚至恒久的價值,這需要我們以本土創化出來的“藝術本體論”加以觀照。首先,《大地五部曲》是散文詩文本中的“情義合一實相”,貫穿五部作品中的首先是“激情”。試看:
一天夜里他從被窩里鉆過去,跟小姑姑睡一個枕頭。他去抓小姑姑的奶子,小姑姑輕輕打他的手。他打著哭腔說,小姑姑,我想媽媽了!小姑姑愣了一下,把他摟過去,讓他的臉埋進溫軟的胸脯。迷迷糊糊睡著后,他做夢,夢見母親了。夢見母親踩著云朵一樣的土地,腳不沾地似的,輕飄飄沿著河岸走,岸邊長滿了芭茅和野櫻桃。河面上起著霧,看不大真切。他猜是母親的背影。真的就是母親!他一邊大聲喊媽媽,一邊撒開腳丫在后面趕。母親卻不搭理他,只顧走她的。他已經跑得飛快了,可還是趕不上。他一邊趕,一邊喊,一邊哭。哭啊哭啊,淚水掉落岸邊,野刺莓的枝葉間長出來殷紅殷紅的小果果;淚水掉落田野,堆好的稻草垛長出來嫩芽;淚水掉落大河,河床發大水了……
少年轉身往洲尾走去,河水無聲地流淌。
少年面朝東去的河流,唱著心底的酸澀:
鷺鳥年年秋天離開,會在來年春天回來,我的爹媽離開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大地五部曲》基本都是以各種強烈情感的反復疊加、映射、穿越,來喚醒讀者對于自己心靈世界和現實生活的感應、感覺和感知,昌耀晚年創作了一批擲地有聲的散文詩,在他晚年出版的《昌耀的詩》的后記中,談及詩的分行與否,他寫道:
我并不貶斥分行,只是想留予分行以更多珍惜與真實感。就是說,務使壓縮的文字更具情韻與詩的張力。隨著歲月的遞增,對世事道德洞明、了悟,激情每會呈沉潛趨勢,寫作也會變得理由不足——固然內質涵容并不一定變得更單薄。在這種情況下,寫作“不分行”的文字會是詩人更為方便、樂意的選擇。但我仍要說,無論以詩的何種形式寫作,我還是渴望激情——永不衰竭的激情,此于詩人不只意味著色彩、線條、旋律與主動投入,亦是精力、活力、青春健美的象征,而“了悟”或“世事洞明”既可能是智性成熟的果實,也有可能是意志蛻變的前因,導向冷漠、惰性、無可無不可。我希望自己尚未走到這樣一個岔路口。
昌耀認為他晚年創作不分行的文字(散文詩),完全是見識增長,情感沉潛之后的自然選擇,雖然晚年理性力量有壓倒感情活力的趨勢,但是“永不衰竭的激情”相對于“了悟”或“世事洞明”來說,更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昌耀這兒所說的“永不衰竭的激情”,實際上相當于葉燮所說的才膽識力之“才”(才情、天分)。
其次,“情義合一實相”《大地五部曲》中的“意”引導人向善趨美,人秉七情,看似癡迷不悟,而實際上“有情人”身陷情窟,體情入微,情性相通卻能通過“情”的無常暫駐,徹骨之痛,依境攀緣,始得省悟與“情”合胞同體的宇宙大道。在人類的情感的深處,含藏著人類的思想、理念、價值觀,原始藝術以其激烈的情感性和直覺性,表達初民對于宇宙和生命的認知和想象,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各民族的藝術文化以其各具個性的藝術形式或藝術語言,表達各民族人民對于宇宙、生命和生活的認知和判斷,“藝以載道”、“藝以載情”,各民族的藝術所載之“道”和“情”,必存差異,如果其所載之“道”為“正道”、“正見”、“正念”、“正思維”,則其藝術精神是“正能量”,相反,其所載之“道”為“歪道”、“邪見”、“惡念”、“乖思維”,則其藝術精神是“負能量”;藝術作品所載之“情”,或喜樂昂奮,或低沉凄涼,或多情迭出相與對話糅合,只要這些情感過程、情感直覺、情感觸悟最終指向“正道”、“正見”、“正念”、“正思維”,則其精神品質是“正能量的”,其社會作用也是“正能量的”。《大地氣象》以敘事散文詩筆法還原了1945年4月9日至6月7日,發生在雪峰山地區的湘西會戰,中國軍大敗日軍,粉碎了日軍的“迷夢”。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作者在血與火交織成的散文詩文本中,以“哀而傷”、“怒而喜”、“悲而歡”、“愛而恨”多種情感的相互穿插、互動和聯覺,最終揭示的是“世界祈望和平”的大結論。
美麗的侗寨。良風美俗的侗寨啊!炊煙連著炊煙。田埂連著田埂。雞犬之聲相聞,近鄰勝似遠親。
……
逢年過節,大伙擺出千家宴歡慶。誰家的老人過世了,大家幫著治喪。
誰家的兒女考上學了,大家幫著高興。
誰家的女人難產死了,嬰孩吃百家奶長大。明里,暗里,傷天害理的事不干。
再窮,再富,見利忘義的事不干。沒有人壓迫人,也沒有貴賤之分。管理公共事務的人由大家推舉產生。有了磕磕碰碰,由族老秉公調解。出現矛盾糾紛,按款約劃清責任。
大大小小家庭組成的村寨是一個命運共同體,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百年就這么相依相攜走來。
多想把它放大成“地球村”啊,
大大小小的國家好比村中的睦鄰。
注入和平的正能量。讓戰爭遠離人世間。便如劉歡和月亮女神歌唱的那樣:“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p>
《大地夢想》最后部分敞露他對“大地”未來的暢想是美且善的。
相信未來!相信霧霾過后是晴天,明亮萬里河山。相信未來!相信冰雪過后是春天,春天嫁接夢想。相信未來!相信無論世界有多少危機與“末日”,都會有一個“化險為夷”的詞語邁著貓步,機智地繞開形形色色的雷陣和陷阱。
相信未來!相信人類終將學會擺脫“外掛”給自身的種種不能承受之重,心靈從大地往天空飛升,輕盈如白云。
根據本人閱讀《大地五部曲》的直覺感受和以上分析,我們可以認為這部書是符合“情義合一實相”藝術創作規律的當代長篇散文詩作品,在當代中國散文詩文本中難能可貴,《大地五部曲》得到了讀者、學者和出版界的推許,自在情理之中。(連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