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玉潔
“農學是非常美好的學科,它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文學。一粒種子,一株苗,開花結果,在這片土地上周而復始。”

云南農業大學學生在實訓基地合影留念

吉林農業大學師生進行田間實習,老師正在修剪藍莓

科技特派員下鄉指導農民給桃樹施肥
這個招生季,農業類大學前所未有地受到青睞。
云南農業大學熱帶作物學院大一男生丁習功在實驗田里隨手拍的視頻,有139萬人點贊。那段視頻被反復播放:翻耕機在起壟,機器聲轟鳴,陽光照出丁習功眼鏡上一層薄薄的灰塵。丁習功帶著云南楚雄口音喊:“歡迎報考云南農業大學,我們這里真的不用天天挖地。”這條短視頻被眾多媒體轉發,有人稱贊“腳下有土,心里有光”,有人留言“很向往這種大學”。
華中農業大學茶學專業的岳玥入學后,發現班里80%的同學是被調劑來的,大一下學期轉專業,25%的同學轉了出去。
即使身處農業大學,岳玥也多次感受過“談農色變”的氣氛。一次,農林經濟管理專業的朋友和她聊考研。該方向的本科、學術碩士拿到的是管理學學位,專業碩士拿的是農學學位。她建議朋友選更容易被錄取的專碩,對方不假思索地說:“拿一個農學學位,豈不是很low?”
丁習功入學后,就和師兄梁哲賢幾個人一起做自媒體。梁哲賢是云南紅河山村里的孩子,他說最初拍這些視頻,是因為很多像他一樣從農村走出去的孩子也并不了解農業。“我們可以不務農,不識農,但是至少不能輕農。”
楊霖本科在吉林農業大學學園藝。實踐課上老師問大家“誰是喜歡這個專業的”,班里只有3個人舉手。那位老師很痛心,說了氣話:“走進了農學,‘農’這個字會像刺青一樣刻在你們腦門上!”
楊霖是那3個人中的一個。7年前,他在家人的強烈反對下,把6個平行志愿全報了農業類大學。他說自己報考時,眼前浮現的是一個破敗的村莊——他童年生活的地方。村里的水泥路直到2014年才修通,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了,村里的山都荒著。過年時回鄉,他總看到鄰居村干部家有要債的人—— 村里修路的幾百萬元是借的。他想不通,“明明這么好的一個地方,綠水青山的,為什么發展得這么差勁?”他想投身農業,開發改造家鄉。
但父母說他“幼稚”。他們說:“家里世世代代都是農民,已經知道農業是什么樣子,就是沒有前景。”而楊霖說:“我不會后悔。”
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博士石嫣畢業后,在北京郊區創辦了一家有機農場。她的“分享收獲農場”里貼著一句標語,“讓農民成為令人驕傲的職業”。石嫣覺得,“現在很多人完全否定了農民的價值、文化。這可能是整個社會給人的一種感覺。”
農學是個龐雜的門類,下設植物生產、動物生產、水產等多個專業。
田間實習往往是逃不開的。以前有女生習慣化妝,后來慢慢放棄了。湖南農業大學一名2018級農學本科生是北方人,大二田間實習時,她第一次見到水田。水里有蟲、蛤蟆,泥很深,最深處沒至大腿,穿著膠鞋在里面走不動路,很多同學就光著腳上。
岳玥大三上學期開始進行茶園實習。在湖北恩施的山區,他們每天踩著露水去采茶。雖然已經有了機械化的采茶技術,但老師說:“作為農學生,你們必須要吃這些農民吃過的苦,你們吃了農民的苦,才能真正想怎么讓農民少吃苦。”
岳玥被這種場景震撼了。手工采茶時,采摘的動作要重復1.2萬次,才能采8兩鮮葉。而鮮葉要放在200多攝氏度的殺青鍋里人工炒制,再經歷回潮、揉捻、干燥、提香,才能最終變成2兩茶。炒茶過程中,每個人的手都被燙出過水泡,一些白色的小毛毛粘在衣服上,進入鼻腔,一些同學流了鼻血。
岳玥在大一的植物學課上昏昏欲睡,直到有一天老師讓所有人走出教室,沿著他們經常走的那條路講,“這棵樹叫復羽葉欒樹,這朵小花叫阿拉伯婆婆納。”“那個瞬間我覺得是很微妙的,因為我剛剛從填鴨式教育中解脫出來,不禁感嘆,原來這個就是植物。”岳玥說。
最終,在茶園,在山區,她認識了真正的田野。看到盤根錯節但瘋狂生長的植物,她想到第一次讀到王小波小說時的感覺。她在畢業論文的致謝中寫道:“農學是非常美好的學科,它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文學。一粒種子,一株苗,開花結果,在這片土地上周而復始。”
學園藝7年,楊霖為自己種下一個伊甸園,直到就業時他發現,現實很殘酷。
本科畢業時,果樹班50多名同學,十幾名進果園做了技術員。而他考研來到湖南農業大學研究柑橘。3年過去,這些同學全都轉行了。
楊霖發現,在同學們當中,找到體制內的好工作最令人艷羨—— 要么讀博后進科研院所,要么考進省里或市里的農業農村局。
本科時,楊霖曾在老家的農業公司實習,指導工人維護果園。他發現自己在重復著技術含量很低的勞動,而且這樣的農業公司結構單一,“沒什么上升通道”。
他想過回家鄉辦果園創業。但他逐漸了解到,農業創業前期要投入巨額成本,果樹要從第四年才開始結果收獲。楊霖認識的一些農企老板多是出于情懷投資,沒指望靠農業賺錢。

梁哲賢在咖啡種植基地除草

梁哲賢的創業團隊
今年,楊霖考入湖南某市農業科學研究院,做實習研究員。在這里,他需要作為科技特派員對當地一個鄉鎮的橘子、柚子果園進行技術指導。工作中,他發現這些基層果園、農業公司其實很缺人。“他們很希望來一個懂技術的。”這些果園主要靠有經驗的農民來維護,但農民的方法是經驗化的,效率低。例如,有一次看到柑橘樹葉片黃、果實不轉色,農民按照常規的方式處理,補肥,但不管怎么補,樹葉還是黃。技術人員拿葉片去實驗室化驗才發現果樹得了黃龍病—— 一種柑橘的絕癥,隨昆蟲傳播。他們第一時間把這棵樹毀掉。
但對于楊霖來說,工作中能施展拳腳的機會還是太少了。讀書時他在實驗室里學會的分子標記、品質分析、功能基因發掘,現在都很難用到。他羨慕學工科的小學同學,在縣城就業年薪能有十幾萬元。楊霖說:“如果所有工作的待遇都一樣,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園藝。”
云南農業大學熱帶作物學院的學生梁哲賢選擇的,就是那條最難的路—— 創業。
梁哲賢生長在云南紅河的山村,父母在他8歲的時候外出打工,一連在外17年。他理解父母的苦衷,但很難感受到親人間的親密。他希望通過發展農業,讓人留在農村就能過上好日子。
2021年夏天,梁哲賢和幾個朋友在學校創辦了“熱創”工作室。學校給了一間免租金、免水電費的校內商鋪,他借了師兄種植園里的一塊地,把學校最新的科研成果落實在土地上。他們把種出的茶葉、咖啡用年輕化的方式包裝,推廣出去。他希望依托茶園、咖啡園,做出一個青春化的品牌。
石嫣的有機農業創業,已經做了15年。在北京“分享收獲農場”的庫房里,堆放著各地“新農人”出品的有機食品,“分享收獲農場”在幫他們代賣。
創業過程中,石嫣感受到了自己和土地的連接。當自己種的第一茬菜已經長高,突然來一陣暴風雨把它們都刮倒了,石嫣心想“完了”,但當他們一棵棵把菜扶正,過了一周,發現它們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生命真的有如此強大的一種力量。”“我做農業的根本,就是我的心受到觸動,我覺得種地那一刻的感受,以及我在鄉村的生活,是符合我內心的需要的。”
“分享收獲農場”還開發了“勞動份額”項目。很多市民在這里租了一小塊菜地,每周來打理,按時收獲。“分享收獲農場”還在開展“大地小腳丫食農教育項目”,讓孩子們了解食物和農耕文化,親近土地和自然。“我們希望讓農業變得很酷,很吸引人。”石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