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對子路的蓋棺論定

□ 石毓智

比圣人還要牛的人，就是敢管圣人的人。這個人就是子路。在所有的弟子中，只有子路敢對孔子做的事不高興，敢批評孔子，幾次成功阻止了孔子失足，避免了他老人家晚節不保。

當孔子聽到子路在衛國內亂中犧牲的消息，他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這是夫子對這位愛徒一生功過的蓋棺論定。一般的解釋為，子路有勇力，他站在孔子身邊，別人不敢再說孔子的壞話，因為怕子路收拾他們。如果真的這樣，我們的圣人就成了黑社會老大了?？课淞斫箘e人說壞話，那是盜跖這類人干的事。

孔子一生都想做官，有時到了饑不擇食的程度。有兩次叛臣相召，孔子都答應下來了。不是子路竭力阻止，恐怕一個“叛臣的官僚”，將成為孔子永遠的污點，難以在后世再樹立起圣人的形象。

第一次，魯定公八年（前502），公山不狃憑借費城反叛季氏，他派人來召請孔子去做官?？鬃犹剿髦螄酪呀浐芫昧?，但郁郁不得志，無處可以施展，沒有人能任用自己（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史記·孔子世家》），就說：“當初周文王、周武王興起于豐、鎬而建立了王業，現在費城雖然小，該也差不多吧!”想要應召前去。子路很不高興，阻止孔子。孔子說：“他們請我去，難道會讓我白跑一趟嗎？如果重用了我，我將在東方建立一個像周那樣的王朝!”然而最終沒能成行。

子路不悅的原因有二：其一，公山不狃屬于亂臣賊子，做他的下屬，就是個道德問題，節操不保。其二，費城是個彈丸之地，公山不狃一時得手，能堅持多久，還是個問題。夫子您還想把它作為復興周朝的試驗田，豈不是太幼稚了？子路的話很不客氣：“沒有可去的地方就算了嘛，為什么非去公山氏那里不可呢？”（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論語·陽貨》）

子路

第二次，孔子返回衛國，衛出公昏聵不用孔子。這時恰好佛肸做中牟的長官。晉國的趙簡子攻打范氏、中行氏，討伐中牟。佛肸就占據中牟，反叛趙簡子，并派人招請孔子，孔子打算去。子路說：“我聽老師說過：‘親自做壞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墩撜Z·陽貨》）現在佛肸自己占據中牟反叛，您想前去，這是為什么呢？”孔子說：“我是說過這句話。但我不也說過，堅硬的東西是磨不薄的；不也說過，潔白的東西是染不黑的。我難道是只中看不能吃的匏瓜嗎，怎么可以老是掛著卻不給人吃呢？”（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陽貨》）子路為什么敢那么理直氣壯地批評、阻止老師，因為老師您現在的做法跟您平時教導我們的不一致呀!

如果沒有子路這個“紀檢委員”，孔子將成為兩個亂臣賊子的幫手。這不論在當時還是后世，孔子不挨罵，恐怕是不可能的。這就是孔子為什么感慨道：“自從有了阿由，就沒有別人罵了?！?/p>

子路不光管孔子的工作去向，還管孔子的生活作風問題。

魯定公十四年，功夫不負有心人，孔子苦苦追求了多年的理想終于實現了，由大司寇理國相職務。在孔子治理下的魯國蒸蒸日上，正朝著富強的方向發展。這么一來，齊國害怕了，馬上覺察出，孔子這樣執政下去，魯國一定會富強，將來首先吞掉的是我們這個鄰近的齊國。于是，齊國選了八十個美女，穿著華美，能歌善舞，外加駿馬，一起送給魯君。這些禮物先安置在魯城南面。手掌大權的季桓子前去觀看再三，最后長期留在那里，不理政事。子路先忍不下去了，說：“老師，我們可以離開這里了?！弊勇肥紫忍嶙h要走，孔子開始還有些猶豫。子路為什么這樣做？要臣季桓子先中招，接下來老師能不能頂住，子路不放心，那就干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一走了之。

子路也敢于對孔子的理論提出懷疑，甚至最嚴厲的批評。

孔子在陳、蔡之間，打算到楚國應聘。陳國、蔡國的大夫認為孔子如果在楚國被重用，那么陳蔡兩國掌權的大夫們就危險了。于是他們雙方就派人把孔子圍困在野外?？鬃雍退牡茏訜o法行動，糧食也斷絕了。跟從的弟子餓病了，站都站不起來?？鬃訁s還在不停地給大家講學，朗誦詩歌、歌唱、彈琴。（從者病，莫能興?？鬃又v誦弦歌不衰?！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p>

在這種情況下，孔子還能弦歌之聲不絕，令我們肅然起敬，他真是一位靠道德和精神力量支撐著的偉人!但是，除了孔子，誰能受得了，忍得??？子路第一個臉帶怒色來問孔子（慍見）：“君子也有困窘的時候嗎？（君子亦有窮乎？）”孔子說：“君子在困窘面前能堅守節操不動搖，小人遇到困窘就會不加節制，什么過火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保ň庸谈F，小人窮斯濫矣?！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蚁蚩鬃影l火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子路，一個是子貢。最后還是子貢前往楚國，搬來救兵，這幫“君子”才脫離了困境。

孔子說，自從有了子路，“惡言不聞于耳”。言下之意，孔子在收子路為弟子之前，可能做過不合適的事情?？鬃邮浅缟卸Y儀的，同時也渴望當官。《史記·孔子世家》記載了孔子年輕時候的一件事?？鬃友g還系著孝麻帶守喪時，季孫氏舉行宴會款待名士，孔子前往參加（孔子要，季氏饗士，孔子與往）。季孫氏的家臣陽虎阻撓說：“季氏招待名士，沒有請你啊。”孔子因此而退了回來?？鬃舆@次討了個沒趣，他個人的行為，違背當時的禮儀，季氏這邊也覺得不吉利。孔子恐怕也是按捺不住對官場的向往和好奇，一時忘記了禮儀，這與他后來兩次想到叛臣那里做官如出一轍。如果當時有子路這么一個人在跟前，恐怕就不會遭到陽虎的奚落。

子路為什么敢管孔子？其一，天性使然，他生性耿直，真的是無憂無懼。其二，他的資歷比較深，屬于孔子早期的學生，而且年齡只比孔子小九歲。人人都有犯錯誤的可能性，如果缺乏監督機制，那么這個可能性就很容易轉換成現實。圣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