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誠龍

麥田午后,鄉親擬的形容詞是蒸,也不只是麥田,還有暑土,辣椒園,水稻田。鋤頭邁過頭頂,天空中劃過一個半弧,一顆汗珠落在泛白的土坷垃上。
漠漠田土,默默丘陵,天似蒸鍋,倒扣;地似灶臺,直豎。望向曠野,一波一波氣,漣漪般往天空流,氣是灰白的,波卷的,好像是青麻背面的白,向天上流去。白陽光,自天泄地,白熱氣,自地流天,都是緩緩的,慢慢的,緩慢得如歲月靜止。這即是蒸。氣波泛白,波光粼粼,我看到天地之間,都是母親掉在土里的汗珠,她突然扯開喉嚨:發南風,發北風,發些風來,涼啊唧。哦嗬。
唧,是拖長音的。哦嗬,脆斷。我聽到隔壁山頭,我聽到對面山頭,我聽到背面山頭,都響起這支勞動歌謠。不是回音,是合唱。大家都撕開喉嚨,拖長號子,或齊聲喚,或接腔喊:發南風,發北風,發些風來,涼啊唧。哦嗬。毛毛蟲那根掉樹杈的白絲絲,飄蕩起來;梧桐葉,翻白面了,青面白面,交替呈現。北風沒來,南風來了。南風來到了土里,來到了田里,來到了草莽,來到了山嶺。
發南風,發北風,是鄉村語言詞典,用的是發,不是吹。風,是一顆糖,是一袋米,是一叢花,是一桶貴如油的山泉水。發南風,發北風,是鄉親對老天的幽默,還是對老天的幽怨?母親是沒有文化的,母親是不太說笑話的,鄉親多半如母親,悶著腦殼干活,不寫詩。新詩不寫,古詩不寫,鄉土詩不寫,竹枝詞不寫。發南風,發北風,是傳說中的漢樂府不?估計不是,母親與鄉親,都不寫詩。勞動中脫口而已,脫口便是詩。勞動里的所有聲氣,都叫詩吧。
啯咯啯咯,母親喚狗,狗來了;哦嗬哦嗬,鄉親喊風,風來了。風,是鄉親們養著的一條小狗。鄉下的風,熱誠,忠誠,母親去巷口,風跟著在巷口,多動癥似的,來來回回繞膝蓋,伸著風信子;母親去山頭,或水稻田里,風也趕腳,咬衣襟,扯袖角。到了夏日午后,風也熱著了,蜷伏在株樹葉下,蜷伏翠竹林里,自個乘涼去了。
老天到江南,先給風砌了墻,那墻是山。兩墻夾一廊,叫巷;兩山夾一廊,叫沖。江南叫山廊,多是叫沖的,韶山沖,炭子沖,張家沖,鐵路沖。沖,是給風建的窩,有沖,就居風,就風住陳香,就風住鮮香,有風在里面穿穿梭梭,來來往往,黏人,親人,度人于春夏秋冬。
老天養著風,鄉親養著風。江南老院子,砌房子非天女散花,老院子是有中軸線的,兩邊排排砌,砌成一條巷道,巷道生風,巷道住風。狗住的,是圓窩;風住的,是直巷。風喜歡住在村頭巷口,聚堆子,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清風巷口走,明月話桑麻。
夏日炎炎,回鐵路沖,聽得背后山坡,有伢子拄鋤頭于菜地,喊:發南風,發北風,發些風來,涼啊唧。哦嗬。
陌上花搖,山頭竹擺,草動樹動,入肺入心。兩腋生感覺:南風南來了,北風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