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在沸騰的人群里保持一種清醒
是極困難的事。群情昂奮而你
獨自為群,仰望天空,看見蔚藍蒼穹
也在緩緩轉動它的巨型吊臂
鐵爪伸向每個人頭頂。帶安全帽的
拆遷工人,扯起合金擋板,攔出
一片安全領地,請所有人繞行
那個變聲期男孩,懷抱純白波斯貓
在六平方英寸的顯示屏上,制造歡樂泡沫
一點點向娘炮兒蛻變,你應該大笑
還是哭泣?你以忽略表達蔑視
不在蔑視中爆發,而是走向厭倦——
這世界已不值得你單膝跪地
夢中的囈語,一次次泄露你的個人秘密
你聽見死去的鯨魚歌唱,它悲傷的
脊椎骨,抵達你黑暗的心臟,支撐你
浮出水面,透出最后一口氣。
透明的天空下,我看見飛起的
游隼,翅膀扇動,帶起氣流震顫
瓦灰毛羽上的光斑、變幻的云翳。
在它趾爪下,群山崩潰,江河瓦解
次生林綿延跌宕,花朵們懶散地
開落。蜂鳥、蝴蝶、蘑菇,有不同
的忙碌,各自的秘密生活。草尖上
懸垂的滴露,像一縱即逝的愛情。
游隼飛過草原,馬尾牽扯馬頭
河水流向天外,黑馬帶來騎手
白馬帶來風雪,游隼飛過暮光和屋頂
羊群消失在青草間,持續的晚禱
也不能留住上升的人間煙火
當黎明升起,一個孩子的出現猶如神跡
從地平線盡頭,他越來越清晰
仿佛大地新生的葉芽,逡巡的
游隼,也為他空出了一個位置。
樓前小院的柿子一如既往。在秋光中
豐碩,飽滿,又繼續生長,青澀表皮
攢下更多白霜。入秋后的每一天早晨
我推開門,看見它們密集枝葉間的身影
也看見另一側枝頭上零星的石榴——
我總是舍不得摘下它們,送人或吃掉
即便年年被鄰人趁夜色掩護辛苦地偷去
我只享受多看一眼的幸福已經足夠了
這時候,我妻子正彎腰在院子里,細心侍弄
她鐘愛的花兒。她年輕時就樂在其中,從沒
想過獨自擁有,以及她生下的孩子們。
一個生銹的詞,出生即
死亡,碩果僅存的,也不比你
生命長久。它反復出現在
我的詩中,重復著另一個詞的命運
我寫下來,只是為了記錄與見證
從廣袤的田野,到一張揉皺的紙
它不斷縮小著自己的疆域,小到了
一片葉子,一滴水,一個影子
仍將被席卷、被拆除、被遺忘
愛與恨都太輕慢,甚至不能
帶給它一點點慰藉
我寫詩,不過是推石頭上山
再讓登頂的石頭,一次次滾下深淵。
電梯門打開,又關上
在不同樓層停下。一些人
出來,等在外邊的人進去。
沒有喧嘩,也沒有吵嚷,
人們把聲音放到最低,從頭頂
射下的光,照著他們一半的
臉孔,仿佛天使墜落人間。
另一個時間,電梯門打開
又關上,在不同樓層停下。
一個人被推出來,白布遮臉,
跟從的人們,沉默而肅然——
他們送他去的大抵是太平間方向,
無論他是誰,都已與世界別過。
新的人被推進去,從一樓向上,
身上插滿管子,倦怠的臉孔,
平靜地接受頭頂燈光的照耀。
我知道的,維持電梯上下的
其實是兩根鋼絲,一口豎井。
在不同樓層之間穿梭的轎廂
仿佛沉默的轆轤,為生死提水。
有一次,它突然卡在樓層之間,
漆黑轎廂里的人們騷動起來,
以手拍打轎壁,戰栗著身子哭,
燈光亮起,才從失態中恢復平靜。
在醫院里,我無數次乘電梯上樓,
下樓,頭頂燈光照見一半的臉,
仿佛我已病入膏肓。也有時
出于好奇,想看清它與別處的不同。
在一群病人中間,我多么健康,
而走出電梯,又如經歷了一場大病。
我無數次來過這兒——
黃土埋葬的,都是我的親人
像時間埋下安生的種子
即使他們不留墓碑。血緣
和第六感,也保證兒孫不會認錯
在清明,在除夕,從各地趕來
屈膝跪拜,祝他們永得安寧。
這兒離家不遠,也不近,
隔一條河能望見村莊的影子
又獨立于生者之外。冬天的雪
落上墳頭,春天開百花,
但從不生長莊稼。過了炎夏,
拔節的玉米,迅速把它淹沒。
黃土下埋著我的曾祖,一個雇農
竟攢下了望不到邊際的肥田
像不老的傳說,一如饑餓奪走了
我的祖父、祖母,更多的親人
我的母親健在,父親身體很好
每次來這兒,我都會坐下來,
想一想我的來處和去處。
想一想死去的親人,尸骨早化了
塵土。我的奔波很難被理解
而我的告慰,也許他們并不曾入耳
我是否該為自己活著,侍奉生我的
父母,把平淡的日子過到底。
風吹青草,生出
青草的輕盈,風吹
枯枝,生出枯枝
的兇猛,風吹凌亂
的葉子,生出一片
葉子的隱忍和細切
風吹整個樹林
生出風的轟鳴。
風吹一場雪,打起
尖厲的呼哨
風吹一朵蒲公英
像少女的傷心舞蹈
風吹稻浪,大海
上岸。風吹一座
老房子,響起噼啪
斷折之聲,風吹
眾多村莊,把太陽
和星星吹歪,風
搬走一塊石頭
把石頭里的人留下。
我在風中走得踉蹌
從沒聽清風的訓誡
某天深夜,我被風聲
弄醒,只看到它
拖在月光下的巨大
的影子。我喊:“風——”
風不應答。它在我
身體里,自由去來
敲擊我用舊的骨頭
像彈奏一架舊鋼琴
回聲蕩漾如大海
風停下來,一切歸于
平靜,仿佛從沒有發生
“給媽媽訂了花兒,百合
與玫瑰,它象征你們的婚姻,與愛
你要備好花瓶和水,小心呵護……”
我們的女兒,拙于愛的表達,
她從不巧言令色。如同她訂來的花
解開包裝,插入瓶中,素白與鮮紅
只為匱乏的春日,平添幾許亮色。
這既非節氣,也非紀念日的日子
它們的綻放和香氣,注定很快褪去
誰聽見花瓣落地的驚悚,脫開“枯萎”
這個詞,來見證短暫的生命過程——
它的鮮艷顏色慢慢轉暗,與老客廳
融洽一體,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自己
時間何其殘酷,我們的女兒在長大
在茫茫人海里越走越遠。她遞來百合
與玫瑰,像心血來潮的貿然回眸
溫情一瞬間漲潮,溢滿了我的心胸
在讀寫之余,我偶爾打量著它們
憶起有關她的點點滴滴,更多細節
注入瓶中,延長著花開的期限
也賦予其更多意義。比如時間,生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