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世界杯遇上“足球民工”

江澍　陳子嘉

2022年11月22日，卡塔爾世界杯C組首輪，阿根廷1-2遭沙特逆轉。圖為梅西控球

當電視里徐徐響起“中央電視臺，中央電視臺，觀眾朋友……”熟悉的開場白，不少資深球迷可能會下意識地走向廚房里的冰箱，視線不自覺地鎖定冷藏一層儲備已久的冰啤酒。但下一秒，十幾年積累下來的世界杯夏日記憶，可能便會被客廳里朋友們“快喝一口熱的”的聲響無情打斷。

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有很多獨特的標簽。它是世界杯決賽圈擴軍前，最后一屆32強參賽的世界杯，同時也是第一次在北半球冬天進行的世界杯。看球不搭配冰啤酒和烤串，今年雞湯和保溫杯才是主角。

在冬天亂入的世界杯，更是打亂了已高度產業化的職業足球步伐—史無前例的密集賽程，攪得歐洲主流聯賽雞飛狗跳。而對于兩位處于職業生涯末期的老球王，利昂內爾·梅西和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C羅）而言，半島的28個日與夜，很有可能是他們在世界杯舞臺的最后一舞。和球王一同告別的，還有曾經屬于古典足球的英雄主義、藝術氣息及煙火氣。

經典的世界杯舉辦時間，是北半球處于盛夏的6月至7月中旬。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比賽和集訓，往往會占據職業球員們珍貴的休賽期。受此影響，世界杯之后的一個賽季，特別是聯賽前半程，球員們往往會因為疲勞及生物節奏被打亂而表現掙扎，業界也戲稱這種獨特現象為“世界杯綜合征”。

卡塔爾在贏得世界杯舉辦權后，各方考慮到中東地區夏天炎熱的高溫并不適合舉辦足球賽事，便將世界杯的賽期從夏天調整至冬天（11月下旬至12月中旬）。

世界杯賽期的調整，在足球世界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為了盡可能不影響來年的競賽日程，各大聯賽只能將世界杯及其備戰階段的時間檔期，都強行“揉”進2022—2023賽季—這導致本賽季不但來得比以往都更早一些，而且賽程變得極其擁擠。

過去以一周一賽為主的歐洲主流聯賽，都不可避免地增加了一周雙賽的頻次。部分需要參與洲際賽事角逐的豪門球隊負荷更大：它們不僅需要應付國內原有的聯賽、杯賽，還需要在周中進行跨國旅行，征戰洲際賽事（歐冠聯賽、歐聯杯或歐協杯）。

看球不搭配冰啤酒和烤串，今年雞湯和保溫杯才是主角。

以國腳云集的英超俱樂部托特納姆熱刺為例，這支北倫敦豪強在10月這短短一個月內，居然出戰了多達6場英超聯賽及3場歐冠小組賽。平均計算，每一場比賽間的間隔，基本只有3到4天。

最具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10月末：10月27日晚，熱刺艱難地在主場逼平了葡萄牙體育，驚險晉級歐冠16強。在此后不到72小時內，即10月29日下午，熱刺隊便已經馬不停蹄地到達伯恩茅斯的迪恩考特球場，準備迎接英超聯賽對手的挑戰。

對于球員們特別是有機會參加世界杯的各國國腳而言，世界杯前的心情是復雜的：國家隊的主力國腳們既希望能獲得穩定的俱樂部出場時間以保持狀態，但更擔心過于頻密的賽程，會讓他們因傷痛遺憾告別四年一度的頂級足球盛事。

這樣的擔心是有根據的。截至11月13日，已經有多位重量級國腳因為傷病告別了世界杯。葡萄牙國家隊的鋒線主力迪奧戈·若塔在10月因為小腿的傷勢確定告別卡塔爾；同樣傷別世界杯的，還有阿根廷隊的中場樞紐洛塞爾索，以及德國隊的前場快馬蒂莫·維爾納。

法國隊和英格蘭隊更是傷病的重災區。法國隊2018年的冠軍中場雙核—恩戈洛·坎特和保羅·博格巴，雙雙因傷無緣本屆世界杯；而切爾西后防雙星里斯·詹姆斯及本·奇爾韋爾的因傷缺陣，直接導致英格蘭隊的邊后衛位置捉襟見肘。

法國隊球員保羅·博格巴

一個個千萬年薪級別的打工皇帝，在這個夏秋之際活生生累成了足球“民工”。

最讓亞洲球迷揪心的或是韓國天王孫興慜的受傷。他在11月對陣馬賽的歐冠比賽中遭遇面部骨折，目前復出時間依舊成疑。

北京時間11月11日，年輕的巴西國腳維尼修斯·儒尼奧爾在完成世界杯前最后一場西甲聯賽后，在個人社交媒體發表了一段頗具代表性的心聲：“感謝上帝，又是一場沒有受傷的比賽。世界杯后再見啦，馬德里。”

一個個千萬年薪級別的打工皇帝，在這個夏秋之際活生生累成了足球“民工”。在足球已高度產業化的今天，為球員們“減負”似乎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奢望。

當世足壇第一中場凱文·德布勞內的一席話發人深省：“我知道啥也不會改變。現在我的身體狀態挺好的，我就是覺得比賽過于多了，我不知道這樣搞的意義是什么。你永遠都不可能去打79場、80場比賽，這是不可能的。”

每逢國際大賽臨近，職業俱樂部與國家隊之間，便會圍繞足球世界的核心“資產”球員，而互相角力。

卡塔爾世界杯前，這種近乎“反人類”的超密集賽程，更是直接引爆了雙方的矛盾。

作為目前足球行業里最重要的參與主體，俱樂部不但是各國職業足球聯賽的基本組成單元，更是全球職業足球運動員的雇主。

C羅在本屆世界杯的官方寫真

除極少數場外商業價值超高的巨星外，大部分的職業足球運動員都是以給俱樂部“打工”所獲的薪水及獎金作為主要收入來源。雖然參與國家隊賽事，也會有一定的獎金及商業收入，但此類收入僅是一種補充性收入來源，對球員們吸引力最大的，還是在足球最高舞臺世界杯上，為國出征的榮譽感，及因此而來的潛在發展機會。

世界杯前的超密集賽程，對不少職業俱樂部的近期表現造成了影響。一個足球行業內的普遍觀點認為：世界杯前高頻次的俱樂部賽事，直接導致了很多國腳為了能健康登上世界杯舞臺，明里暗里會在俱樂部比賽中“留力”，以避免受傷。

其中受波及最深的，便是那些國腳云集、同時需要雙線甚至三線作戰（國內聯賽、洲際賽事及國內杯賽）的豪門俱樂部。

雖然不少被輿論懷疑的國腳曾公開表示，“留力”世界杯甚至“詐傷避戰”等說法根本是子虛烏有，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截至世界杯開始前的歐洲5大聯賽積分榜，英超、意甲及西甲的領頭羊都不是去年的聯賽冠軍。德甲巨人拜仁慕尼黑雖然暫時以4分領跑，但賽季初的聯賽表現也非常掙扎。

而國家隊方面，也需要職業俱樂部的理解和支持。各國家隊的主教練們一邊需要祈禱俱樂部的同行們不要過度使用他們的當家國腳，另一方面也不希望他們所倚重的球員在世界杯前，在俱樂部被打入冷宮。

英格蘭的主力中后衛哈利·馬奎爾和C羅在曼聯隊的遭遇，便牽動了各自國家隊主帥的心。

C羅由于本賽季深陷轉會漩渦，在賽季前就沒有隨隊進行完整的備戰。隨著俱樂部新主帥埃里克·滕哈赫入主球隊，C羅及馬奎爾便因為戰術風格及臨場表現等原因，失去了絕對主力位置。

兩位球員在俱樂部的遭遇，一度使兩國足球人就“葡萄牙是否應該繼續以羅納爾多為核心”及“英格蘭隊是否應該讓馬奎爾繼續首發”這兩個問題吵翻了天。雖然爭議很大，但英格蘭主帥加雷斯·索斯蓋特及葡萄牙老帥費爾南多·桑切斯，都選擇堅定支持兩位近況不佳的老臣。

卡塔爾世界杯的另一個獨特之處在于，它或許會見證一個足球時代的落幕：梅西和C羅這對絕代雙驕，即將迎來世界杯的告別演出。

十余年來的世界足壇，堪稱處于“梅羅王朝”。這兩位劃時代的巨星統治著世界足壇，壟斷了2008—2021年的幾乎全部金球獎。但個人榮譽及俱樂部桂冠無數的兩位足壇宗師，他們的國家隊的生涯，卻頗為坎坷。

職業生涯早期，初出茅廬的C羅曾經跟隨以菲戈、魯伊·科斯塔等老大哥為代表的葡萄牙“黃金一代”，闖入過2004年歐洲杯決賽，但最終淪為了“希臘神話”的陪襯品。

其后十余年里，C羅獨力支撐著青黃不接的葡萄牙隊，直至2016年爆冷勇奪歐洲杯，取得了職業生涯國家隊大賽獎杯零的突破。

曼城隊的攻擊手貝爾納多·席爾瓦

梅西所在的阿根廷隊，雖然一直實力不俗，但在國際舞臺上也長期難有突破—“潘帕斯雄鷹”在世界杯長期遭到歐陸強隊的壓制。在2006年、2010年及2014年3屆世界杯決賽圈，阿根廷都被苦主德國隊斬于馬下。

其中2014年的阿根廷隊兵強馬壯，一度被外界認為是梅西沖擊世界杯的最佳時機。但最終，德國隊替補上場的馬里奧·格策在決賽上演絕殺，讓阿根廷人再次抱憾離開。

在美洲杯戰場上，藍白軍團于2015年和2016年兩次闖入了決賽，卻被智利隊雙殺。連續三屆決賽的失利，一度讓梅西心灰意冷并宣布從國家隊退役。但在舉國上下一片挽留聲中，“梅球王”回心轉意，并最終于2021年帶領阿根廷隊斬獲美洲杯冠軍，填補了其國家隊生涯的榮譽空白。

于是，當世足壇分量最重、又始終未曾捧起的大力神杯，便成為了兩位球王最后的野望。卡塔爾的28個日夜，或許便是35歲的梅西及37歲的C羅的世界杯絕唱。

今年的世界杯，曾經的葡萄牙孤膽英雄C羅終于迎來了新黃金一代隊友的強力支持：葡萄牙隊的主力國腳，全部效力于歐洲豪門俱樂部。效力于曼城隊的攻擊手貝爾納多·席爾瓦、鐵衛魯本·迪亞斯及頂尖邊后衛若昂·坎塞洛，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葡萄牙隊目前在鋒線、中場、后防線及守門員位置，都有非常豐厚的人才配備，但C羅才是決定這支隊伍上限的球員。C羅能否一掃在俱樂部的陰霾，將一眾年輕、優秀的隊友聚攏在身邊，會直接決定葡萄牙能否歷史上第一次完成世界杯奪冠的壯舉。

過去弱隊也敢于和豪門大打對攻戰的場面，幾乎在頂級聯賽舞臺絕跡。

2022年11月22日，卡塔爾世界杯C組首輪，沙特阿拉伯的哈桑·阿爾坦巴克蒂對抗阿根廷的勞塔羅·馬丁內斯

而阿根廷隊的少帥斯卡洛尼也已經圍繞梅西，打造出了一支穩定且極具戰斗精神的阿根廷國家隊。梅西身邊的隊友并沒有葡萄牙隊那么星光熠熠，但阿根廷隊的球員們也基本來自各大歐洲主流強隊。國際米蘭的前鋒“野牛”勞塔羅·馬丁內斯、效力于馬德里競技的中場鐵人羅德里戈·德保羅，以及梅西的老搭檔突破手安赫爾·迪馬利亞，是其中的核心。

阿根廷隊目前人員分工明確，而且已經近3年未嘗敗績。最重要的是，球隊靈魂梅西身上的領袖氣質，經過多年的磨練已趨化境，年輕的隊友們也緊緊團結在了這位“童年偶像”身邊。更衣室眾志成城的氛圍，將是阿根廷在本屆世界杯上競逐冠軍的最有力保障。

隨著現代戰術的演變、體育科研的發展，以及營養、運動訓練水準的不斷提高，現代足球正在急速向強調球員身體素質、注重運動員技術全面性及球隊整體性的方向闊步前進。

當今足壇，球員的場上位置分工變得越來越模糊，前鋒開始承擔越來越多的防守任務，而后衛乃至守門員卻開始被賦予更多的進攻參與度。

為了適應高強度的比賽節奏，及更好地發揮諸如高位壓迫等戰術理念的最大效用，速度快、力量足、耐力好的運動員也越來越吃香，一大批純“技術流”的球員，越來越難找到自己的位置。

足球行業的日趨商業化，也使投資人與俱樂部管理層越來越缺乏耐心。一線足球教練員因此成為了“高風險行業”，平均執教時間變得越來越短。

如此，教練員們在成績壓力下，被迫采取越來越偏重防守的保守戰術，“擺大巴”的現象正蔓延全球職業足壇。過去弱隊也敢于和豪門大打對攻戰的場面，幾乎在頂級聯賽舞臺絕跡。

強調身體素質、整體和防守的足球發展趨勢，讓個人英雄主義、有技術缺陷的“怪才”及球場藝術家，日漸銷聲匿跡。職業足球賽場上的“羅曼蒂克”，已難覓蹤影。

在職業生涯的暮年，兩位足壇宗師梅西和C羅也開始因為投入防守不夠積極，而遭受批評。或許多年以后驀然回首，我們會慶幸，曾經見證過足壇最后的浪漫歲月。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