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秉良

杜甫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筆墨讓唐寅名聲大振,賦予了他生命的意義,卻沒能讓他的人生順風順水,他54年的生命旅程,也像一場夢。
《桐陰清夢圖》里,一株亭亭如蓋的梧桐樹下,一位士人躺在醉翁椅上酣然睡去。他的睡相,很像宋代佚名畫家《槐蔭消夏圖》里的人物。不同的是,《槐蔭消夏圖》里的高士是睡在槐蔭下,臥具是一張臥榻。
桐樹下和槐樹下,做的夢是不一樣的。
唐寅在畫上題詩說:“十里桐陰覆紫苔,先生閑試醉眠來。此生已謝功名念,清夢應無到古槐。”
梧桐是高潔的鳳凰棲息的樹;而槐樹,象征著功名富貴。《宋史·王旦傳》記載:“旦父祐手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必有為三公者。”后來他的子孫真的出了“三公”,許多地方的祠堂就叫“三槐堂”。
唐寅16歲考取秀才第一名,少年成名。24歲到25歲間,卻遭逢父母、妻兒、妹妹5位親人接連亡故,原本幸福和美的小家庭,只剩下他和弟弟兩個人,形影相吊,該是怎樣的錐心之痛?他29歲中了南京解元,一下子又成了江南最亮的星。“槐花黃,舉子忙”,第二年,唐寅雄心勃勃地赴京參加會試,指望一舉成名天下知,卻不想被卷入了科場舞弊案,終身失去了仕途進取的機會。落寞地回到家后,家里的仆人都對他愛答不理,續娶的妻子更是冷言惡語,白眼相對,連家里養的狗,都對著他齜牙狂吠。聲名赫赫的“江南第一才子”,突然就成了大明朝的棄兒。巨大的心理陰影,讓唐寅久久不能自拔。20年后,他還做了一個重新走進考場的夢,他寫道:
二十年余別帝鄉,夜來忽夢下科場。
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已荒。
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
鐘聲敲破邯鄲景,仍舊殘燈照半床。
實現不了槐蔭下的夢,他就把醉翁椅搬到了梧桐樹下,做一個輕風梧葉的清夢或者嘗試著不再做夢。
功名無緣,只能做草澤間的隱士。唐寅也曾嘗試著尋找顯揚的機會,45歲時,應邀到寧王朱宸濠府內去做了幕僚,可是卻發現自己上了賊船,寧王四處招攬人才,竟然在蓄意謀反。他用袒露私處、故作狂怪的乖張行為,來引起寧王的嫌棄,才得以逃出狼窩,從此也徹底斷了“進取”的念頭。
于是,他從屈原《漁父》篇內,從張志和《漁歌子》詩里,從吳鎮的畫中請來了“漁父”,安排到他的滄洲間、葦渚內、漁船上,喝醉了酒,做一番水光月色的夢。
他的《葦渚醉漁圖》上,水天茫茫,一輪明月之下,淺水洲渚間蘆葦叢生,一只篷船停泊在岸邊,蓑衣掛在船頭插著的竹篙上,漁父在篷船內倒頭大睡。畫上題詩:“插篙葦渚系舴艋,三更月上當篙頂。老漁爛醉喚不醒,起來霜印蓑衣影。”
唐寅在姑蘇城北的桃花塢買地,建起了自己的桃花庵,和漁父做起了鄰居。他的《花溪漁隱圖》寫道:“湖上桃花塢,扁舟信往還。浦中浮乳鴨,木抄平山。”
庭院內的半畝空地上,還種了一片牡丹花,花開的時候,他就請好朋友文徵明、祝枝山在花前喝酒賦詩。有時又有莫名的悲戚和怨憤涌上心頭,他就大聲呼叫、痛哭流涕。花落的時候,他讓仆人把花瓣仔仔細細撿起來,裝在錦囊里,再把它們葬在花欄的東畔,吟詠出一首首《落花詩》送別花魂。
他葬花哭花,是自傷身世,終究意難平嗎?還是對幻夢般的人生發泄著深沉的悲嘆?
儒者的“三不朽”,立德、立功,對他來說都已經成了泡影,也只剩下“立言”還能去做了。身在滄洲,借漁父做夢,他還有自己的追求。
唐寅風流的名聲不亞于他的才名,可是男扮女裝追到八個老婆以及三笑點秋香那些韻事,都是子虛烏有的小說家言。無風不起浪,誰讓他那樣多情而浪漫呢?
他愛美人、畫美人、吟詠美人,也把美人看成世間最美好的存在。他早年畫的《蕉葉睡女圖》,又名《睡美人圖》,畫面多么美好啊。一個美麗的少女,側臥在一柄碩大的芭蕉葉上,她以手托腮,靜靜地做著幽夢。她的面龐是那樣秀逸可人,眉眼是那樣嫻靜娟好。
唐寅只在畫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再寫什么都是多余。但是他的朋友王寵在卷后寫了一首詩:“小小金蓮步玉苔,晚晴閑過玉階來。芳心不比蕉心卷,未向風前一展開。”
好花易謝,春光易老。懷春少女的夢里,一定是旖旎的、繾綣的,也是婉轉的、憂傷的,就像那被詩人們吟詠過無數次的“蕉心”一樣,待要舒展,還要深藏。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馀情。”(李清照《添字采桑子》句)身下的蕉葉舒展著,心頭的情事隱秘著。她的夢里,心事能夠打開嗎?
桃花塢里,種滿了桃花,唐寅把自己比作桃花仙人。“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自詡在酒盞花枝之間沉醉,比那些五陵豪杰活得快意多了。
世人也都認為唐寅就是李白一樣的“ 謫仙人”,過的是神仙日子。可是他窮困潦倒時,家里斷炊的境況又有誰知道呢?他寫詩自況道:“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
唐寅給友人汪東原畫過一幅《夢仙草堂圖》。畫面左虛右實,右邊是蒼松、修竹掩映的山間草堂,一文士伏案而眠。左邊是煙云空蒙的遠山,虛空之中,漂浮著文士夢中的自我,他長袖飄飄,擺脫了重力,腳下也沒有哪怕一點云彩作為憑借,就那么毫無依托地當空而立。
這也是唐寅的夢。
54歲那年,他到山中去探訪朋友王鏊,看到墻上掛著蘇東坡寫的一首《滿庭芳》。當他讀到“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這一句時,默然地回家了。這年的陰歷十二月初二日,唐寅病故。
唐寅夢一樣的人生,不是幻滅的,也不是虛無的。他膾炙人口的詩歌,他清秀俊逸的書畫,都驚艷著一代一代的后人,他在筆墨丹青間活著,是永遠的“桃花仙人”。
人,終究還是要有夢的。
離蕭天//摘自2022年10月24日《北京晚報》,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