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穿過盧森堡大峽谷,往東不遠,就進入山林。在一條長長的林蔭路的盡頭,有一幢小房子。這房子,便是美軍公墓的入口。
入口處的鐵門上,昂首立著兩只金色的美洲鷹。金鷹的背后,是一座高聳的石碑。在紀念碑的兩側,用英、法文寫著:“英勇的兒子們,美利堅合眾國為你們的壯舉倍感榮耀。我們設立此碑,以對你們的犧牲致以謙卑的敬意。”石碑的正面,一位長著翅膀的女神,滿臉的悲傷。她一只手握著橄欖枝,另一只手輕舉著,像是在安撫戰死者的亡靈。在她的面前,呈扇形排列著5000多支十字架。每個十字架上,都刻著一位士兵的名字。在所有士兵的最前面還孤立著一個簡單的十字架,上面寫著:喬治·巴頓。
1944年的12月16日,德國、法國和盧森堡交界的阿登山區,天寒地凍,已成困獸的希特勒發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后一次反攻,美軍將領喬治·巴頓率領他的裝甲軍團擊敗德軍。這一戰,德軍傷亡10萬余人,美軍傷亡8萬余人。大戰之后,美國把5076位犧牲將士的遺體安葬在盧森堡的哈姆。
巴頓將軍死于戰后的一次車禍,照他的遺愿,人們把他和他的士兵們安葬在一起。起初,他的墓就在他們中間。后來遵從了參觀者的要求,他的墓碑被移放到最前面。
阿登戰役是美國人無法忘記又滿懷自豪的一場戰役,他們先后為此拍攝了很多影片。身后的榮耀與安睡此地的士兵毫無關系。用手觸摸著冰冷墓碑上的一個個才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的名字,一種悲哀的空氣從地面一直上升到墓園的上空,凝固著,讓人難以呼吸。
美軍在安葬完他們的戰士之后,又把打掃戰場時收拾的德軍遺體埋在東邊不遠處。他們本以為戰后的德國政府很快就會把這些人運回德國,誰也不會想到這些當時的敵軍將永遠與他們為鄰。
從美軍公墓向東1.5千米,就是德軍公墓所在的桑德維勒。
這里只是一片荒涼的樹林。在通往林子深處的小路邊上,豎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死于戰爭的人,是最偉大的布道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艾伯特·史懷哲”。
史懷哲是20世紀一位著名學者和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他反對一切戰爭和暴力,一生推崇“敬畏生命”,德國人把他的話寫在德軍公墓外的路邊,顯然大有深意。
德軍公墓的入口處偏僻而窄小,是用暗色的大理石修建的一個石洞,大小僅容一人通過。石門的頂上,是一位飛翔的天使。天使的手中抱著刻著十字架的墓碑,眼中噙著淚水,面容悲苦,仿佛正在墜落。

美軍公墓入口

德軍公墓入口

德軍公墓
走進小門,墓碑都是粗糙的大理石。墓碑上的名字不止有一個的,也有兩個、三個的。他們的年齡大多是17歲、18歲,年長的也就20多歲。一些墓碑的前面放著菊花,有的還放著長明燈。在密集的墓碑中間,有一條用碎石鋪成的過道,筆直的,在無人的、沉寂的墓園中顯得無比漫長。德國政府不愿意承擔把他們遷葬回國的費用,后來,一個名為“德國傷殘軍人協會”的民間組織牽頭,在青年志愿者們的幫助下,把他們安葬于此。
這里曾經無比荒涼。周邊的人們對他們充滿著敵意。隨著德國人的懺悔與反思,德國政府致力和平的實際行動,人們的態度也在慢慢地轉變。這些菊花和燈燭,許多就是那些已經原諒他們,并心懷憐憫的人們所送。不過,從墓園入口處小屋里的展覽和留言簿來看,來這里最多的,還是德國的青少年。這里,是關于戰爭與和平的最好的課堂。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在進入墓園的路口,寫著史懷哲的名言。
在美軍公墓,我遇到一對從美國來的情侶。他們站在巴頓將軍的墓旁,正默默打量著眼前茫茫一片的十字架。
“我是特意來看巴頓將軍的。”身材高大的男孩一臉的悲傷,“可是看到這么多的士兵,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很震撼。”
“他們都是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從美國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女孩眼中噙著淚水。
我在德軍公墓來回走了兩遍,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在出口處遇到了一家德國人,一對中年父母,帶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他們正停在募捐箱的前面,母親的手里抱著一捧鮮花,父親從錢包里拿出一張紙票,遞到孩子的手里。孩子仔細地塞進箱中。看到我過來,他們側身讓到路邊,笑著,朝我招呼。
“你好先生,你從哪里來?”
“中國。”
“我們去過中國,兩年前去看過你們的長城和兵馬俑。我們從魏瑪來。”
“你們特地來看這個墓園?”我問他們。事實上,我是想問,是不是這個墓園里,埋著他們的親人。
“我們是來盧森堡的,知道這里有墓地,就來看看。這個地方沒有人管理,全靠志愿者。我們很多人都知道這里。”
兩個墓園,一個整潔明亮,一個陰郁荒涼。一個享有榮耀,一個備受冷落。可是我在兩個地方,感受到的,都是死亡的慘痛。兩個緊緊相鄰的墓地,如大地上一雙深邃的眼睛,向我們揭示著戰爭的真相。德國的徹底反思,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尊重。歐洲的人們,對德國人更多的是“努力”“敬業”“整潔”“承擔”等正面的評價。而同為戰敗國的日本,其態度卻與德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在教科書中美化侵略歷史,他們的官員不斷地參拜靖國神社,他們因為領土問題,不斷與鄰國發生糾紛。
戰爭除了增加墓地,其余將一無所獲。這就是盧森堡東郊的十字架上鐫刻的啟示。
之淼//摘自《阿爾薩斯的一年》,重慶出版社,本刊有刪節,ls/制圖

美軍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