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婷
從19世紀中期起,朝鮮成為歐美列強及日本侵略的目標。面對著復雜多變的時代環境和殘酷的社會現實,大批進步朝鮮文人為尋求先進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和理念,尋求國家改革的方向,投身近代報紙的創辦,積極進行開化思想宣傳。至20世紀初,朝鮮愛國作家為開發民智、抵抗侵略,廣泛開展了愛國思想啟蒙運動。在這一過程中,大韓自強會、西友學會等政治、學術團體成立,一大批近代化學校和學會雜志得以創辦,成為普及和發展近代教育、傳播愛國啟蒙思想的理論及輿論陣地。
在轟轟烈烈的朝鮮愛國啟蒙運動中,梁啟超,這位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政治活動家、思想啟蒙家,在近代中國最早高舉起具有近現代意義的愛國主義旗幟,成為系統闡發愛國論的第一人。其《愛國論》一文蘊含著以建立民族國家為核心的愛國主義思想,體現了對“國”與“民”關系的深刻認識,在國難當頭、內憂外患的朝鮮社會得到了廣大進步文人的深切認同。作為闡述近代愛國思想的第一文,《愛國論》[1](319-324,383-387)撰寫于1899年2月至3月,旋即傳至朝鮮,并由著名新聞工作者、社會活動家張志淵以《余近日? 清議報? 閱覽?》[2](1)為題,使用朝漢混用文體翻譯、發表于當年3月17日的《皇城新聞》,該文也是目前可考證到的最早被譯介至朝鮮的梁啟超作品。1899年7月,《獨立新聞》又以連載形式刊登了《愛國論》朝文體譯文[3](1)。數月內,《愛國論》以兩種文體形式刊載于朝鮮愛國啟蒙運動輿論陣線上的兩大媒體,可見其愛國、救國、強國思想之深入人心。1907年1月,距日本完全吞并朝鮮不足3年,著名愛國啟蒙思想家、獨立運動家樸殷植再次翻譯《愛國論》并發表于《西友》學會雜志。[4](17-27)在國家岌岌可危的形勢之下,樸殷植再譯《愛國論》,無疑是謀求通過大力宣傳愛國思想,呼吁民眾認清國勢,肩負起個人對國家的責任,群起而救國。可見,《愛國論》雖然屬于梁啟超早期作品,但在其眾多被譯介至朝鮮的文章中,具有獨特的歷史地位和研究價值。
國內外學界對梁啟超作品在開化期朝鮮的傳播與接受方面的研究由來已久,這些研究主要圍繞著梁啟超啟蒙思想、文學理論、史傳小說以及史學研究等方面展開。而梁啟超作品的翻譯及其對朝鮮語言文化影響方面的研究成果卻較為鮮見。牛林杰[5](72-106)從宏觀的角度闡述了梁啟超“新文體”給開化期朝鮮的翻譯文體帶來的影響,樸燦承[6](96-98)、宋敏[7](33-37)等則具體地探討了梁啟超在“民族”“經濟”等近代概念傳入朝鮮的過程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鄭煥局[8](1-32)、鄭承喆[9](35-53)、李鐘美[10](499-521)、李敏錫[11](14-25)、李秉基[12](351-376)、許載榮[13](245-268)等從翻譯史的角度分別考察了《越南亡國史》《伊太利建國三杰傳》《中國魂》以及《飲冰室自由書》在朝鮮的翻譯與傳播。不過綜合現有的研究可以發現,這些成果主要圍繞梁啟超較為知名的部分單行本展開,而普遍忽視了其刊載于報刊雜志上的諸多作品譯本。事實上,開化期朝鮮的報刊雜志作為宣傳愛國啟蒙思想的重要輿論陣地,規模龐大、內容豐富,而且能夠根據時事變化以及讀者反饋做出迅速而準確的反應。同時,除本土作品外,這些報刊雜志還刊登了大量翻譯作品,是研究開化期朝鮮翻譯理念與翻譯策略的重要文獻資源。另外,梁啟超大量作品譯本在整理成書之前,往往先刊載于報刊雜志,特別是其中一些譯本后期并未被收錄于單行本,這部分資料亟待得到深入研究。
《愛國論》作為歷史上最早見于朝鮮輿論媒體的梁啟超作品,三個譯本發表時間跨度長達8年,而這8年正處于朝鮮語言文字發生重大變革的過渡時期。因此,從翻譯史學的角度,通過分析《愛國論》的文體特點,總結詞匯和句式等文體要素的翻譯特征,考察文中的近代詞匯在朝鮮的受容情況,對于研究梁啟超作品譯本給開化期朝鮮漢朝翻譯的文體變革和朝鮮語近代詞匯系統帶來的廣泛影響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以梁啟超《愛國論》在開化期朝鮮的三個譯本為研究對象,圍繞翻譯文體的特點以及詞匯和句式等文體要素的翻譯特征進行實證研究。同時通過考察開化期朝鮮前后期的文獻資料,探討《愛國論》中近代新詞在朝鮮的受容與影響。
《清議報》作為立憲派所創辦的第一份宣傳立憲的刊物,創刊于1898年12月23日的日本橫濱。梁啟超作為主編,在該報發表大量宣傳愛國救國思想的文章,充分發揮了開路先鋒的作用。1899年1月,《清議報》在朝鮮仁川怡泰號和京城漢城新報館設立代表處。這兩處代表處的設立,為其愛國啟蒙思想在朝鮮的傳播提供了客觀的保障。隨后,梁啟超于1899年2月20日和3月2日分別在《清議報》發表了《愛國論一》和《愛國論二》。該文完結僅半月后,張志淵在1899年3月17日的《皇城新聞》上發表了題為《余近日? 清議報? 閱覽?》的譯文。原作與譯作間隔時間之短,讓人不難讀出譯者將梁啟超愛國思想介紹給朝鮮讀者的迫切心情。在文章開端,張志淵力贊梁啟超對于愛國思想的見地“激切適當”,其文筆“雄健”,又闡明了摘譯此文的目的,即“開同胞之茅塞胸襟,深望日日眷服此文,使人人具有愛國者之性質”①原文為“余近日? 淸議報? 閱覽? 淸國哀時客?? 志士? 愛國論? 見?其激切適當??時局? 挽回? 雄健筆端?? 其最要? 摘發 我同胞? 茅塞胸襟? 開爽? ? 此? 日日眷服 人人? 愛國者? 性質? 化? 深望?”。(筆者譯)。
《愛國論》原文共20段,洋洋灑灑八千余字。張志淵在簡短的評述后,僅摘其中第5、7、8、9、12、13段中的部分內容進行翻譯,摘譯內容多為原文中闡述作者觀點的“哀時客曰”部分,且刪除了其中與清政府政事相關的部分內容,最終形成2800余字的譯文。這種摘譯并評述的翻譯手法,在開化期朝鮮報刊雜志翻譯作品中十分常見。
從摘譯內容來看,張志淵希冀通過此文喚起民眾的愛國之心,但略去了原文中有關近代民主國家建設的部分內容。可見他在1899年翻譯《愛國論》時,出于“道統論”思想,仍然對恢復儒家思想統治下的“理想國家體制”抱有期待,對于國家體制的徹底變革持較為保守謹慎的態度。但到1907年樸殷植再譯《愛國論》時,其翻譯動機已隨著社會形勢的惡化發生了較大轉變。樸殷植完整翻譯了原文前13段,譯文約7000字。他保留了在張志淵版本中被刪減的部分內容,如“國家對國民權利的保護,日本的愛國自強政策,西歐和日本的愛國教育”等。[4]時隔8年,兩個版本摘譯內容上的差異,體現出1905年《乙巳條約》簽訂后,朝鮮很多近代學者的追求已經由維持“道統論”轉向為謀求獨立自主、推動國家的近代轉型。[14](13-19)樸殷植版本的出現與傳播,充分體現了面對侵略者的步步緊逼,朝鮮輿論界盼望通過宣傳愛國思想,激發民眾自強精神的迫切心情。
1.混用體譯本文體特征
在文體特征方面,兩個譯本均采用朝漢混用體、書面體以及蔓延體。主要表現為使用“-??、-??、-?”等“-?”序列的古典式終結詞尾,以及反復使用“-……-……-…… -”等連接詞尾來構成長句等,呈現出傳統的散文體特征。
開化期時的朝漢混用體可以根據附著懸吐的漢文結構,再分為“語節懸吐式”文體及“口訣文式”文體。[15](47)其中“語節懸吐式”是以漢文“語節”為單位,在漢文語節后添加朝文懸吐的方式。如果去掉朝文懸吐,則會成為具有朝鮮語語序特點的漢文句子。這種特殊的混用文體始見于19世紀80年代的《農政撮要》與《西游見聞》。“口訣文式”文體則以漢文“句子”為單位,在漢文句子后添加朝文懸吐的方式。這種文體與朝鮮中世時期的口訣文相似,如果去掉朝文懸吐,則會成為具有漢語語序特點的漢文句子。
例1:
原文a:故欲觀其國民之有愛國心與否 必當於其民之自居子弟歍 自居奴隸歍驗之
如例1所示,張版①譯文采用了典型的“口訣文式”文體,如刪除譯文中朝文懸吐部分,則原文和譯文完全一致,譯文中漢文部分也完全遵從漢語語序。這種文體在《皇城新聞》以及諸多開化期學會雜志中十分常見。梁啟超很多作品的譯本均采用了該文體,主要是由于該文體在熟識漢文的朝鮮士大夫階層以及知識分子階層深受歡迎,譯者應用這種文體進行翻譯創作也更為得心應手。而樸版②譯文則兼具“語節懸吐式”與“口訣文式”文體特征,即既有以語節為單位進行懸吐,遵循朝鮮語語序的部分,也有以句子為單位進行懸吐,遵循漢語語序的部分。
2.朝漢混用體譯本的翻譯特征
(1)對固有詞的排斥態度
張版譯文由于采用了“口訣文式”的朝漢混用文體,因此全文的漢文表記部分均保留了漢語語序。同時,徹底排斥固有詞,無論是常用詞匯、專有名詞還是生僻詞,均全盤接受,固有詞僅在助詞、詞尾等朝文懸吐以及“-”類動詞中可見。
例2:
原文a:吾常遊海外 海外之國 其民自束髮入學校 則誦愛國之詩歌……
如例2所示,張版譯文中的“吾、游、其”等詞盡管可以對譯為“??、??、?”等常用固有詞,但譯者依然全部采用了漢文表記。譯文還采取了盡可能保留漢文句法要素的策略。上文中“自”在句中是表示起點時間的介詞,譯者卻沒有將其對譯為表示起點的副詞格助詞“???”,而是直接沿用了原文中的漢文表達。
樸版譯文同樣持排斥固有詞的態度,盡可能使用漢文表記,僅以語節或句子為單位添加朝文懸吐。但和張版不同,樸版中個別實詞被譯為朝鮮語常用固有詞,例如:
例3:
原文a:要之必以聯合與敎育二事爲之起點……
原文b:則自後世暴君民賊 私天下為一己之産業……
張版b:無對應譯文
張版譯文中不存在將漢語實詞對譯為朝鮮語固有詞的情況,而在樸版譯文中,如例3所示,副詞“必”和動詞“為”被分別對譯為現代朝鮮語中常用的“???”與“??”,當然這種情況是十分少見的。
此外,在句法要素的翻譯中,樸版與張版相比,更頻繁地使用朝鮮語助詞、詞尾對譯漢文中表示語法關系的詞語。
例4:
原文a:夫以數人之國 與億萬人之國相遇 則安所往而不敗也
張版a:夫以數人之國? 與億萬人之國??相遇則安所往而不敗也??
在例4中,張版譯文保留了漢文原文中表示語法關系的“以”“之”“與”“但”等詞,且并未使用朝鮮語助詞或詞尾與之對譯;在樸版譯文中,“以”對譯為副詞格助詞“???”,“之”對譯為屬格助詞“?”,“與”對譯為副詞格助詞“?”,并在譯文中略去漢文原詞。
(2)“逐字/詞譯”以外的翻譯探索
盡管兩個譯本基本都采用了詞與詞、短語與短語幾乎字字對應、滴水不漏的直譯手法進行翻譯,但由于漢語和朝鮮語畢竟在遣詞造句、語法和語言習慣上有很大差異,為更加準確、生動地再現原文的內容,兩位譯者采用了一定的加譯、減譯以及具體化譯法,對原文進行了恰當的處理。在這類譯法的使用頻次上,二者存在一定的共性及差異。
例5:
原文a:專斷而行之 民不得與聞也 有議論朝政者 則指爲莠民……
原文b:故欲觀其國民之有愛國心與否 必當其民之自居子弟歟自居奴隷歟驗之
例5中的a、b譯文劃線部分內容均為加譯部分。其中5a譯文增添“故?”,明確了“君主獨斷專行、蒙蔽民眾”行為與“有議論朝政者則被指為莠民”這一怪象之間的因果關系。5b譯文加譯“於此”,意在明確通過“觀其民以何身份自居”,來驗證“其國民有愛國心與否”之義。
加譯法在朝漢混用文體譯本中并不常見,每個譯本中均只出現兩次,加譯內容為漢文表記的漢語副詞或介詞短語、助詞等。
例6:
原文a:兵勇朝夕必遙禮其國王 尋常饔飧必祝禱其國運……
由于采用“口訣文式”文體,張版對原文改動很少,全文只應用了4次減譯手法。除“則”“而”的減譯外,較為特殊的是例6中劃線部分“饔飧”的減譯,這是全文中唯一被減譯的詞匯元素。在減譯該詞之后,譯文實現了分句間的工整對仗,音韻更為和諧。
與張版不同,樸版譯文大量使用了減譯手法。經統計,全文共計減譯133次,減譯內容多為表示語法關系的詞語。被減譯最多的五個詞分別為“也(33次)”“則(32次)”“而(26次)”“之(8次)”“如(6次)”。所減譯的“也”多為位于判斷句句末的語氣詞,“則”主要在表示假設關系時被減譯,“而”則集中于在表示“轉折”或“承接”時被減譯。
兩位譯者雖然對漢文原文少有改動,但為使譯文更加清楚、明白,避免讀者難以理解或引起誤會,也或多或少應用了具體化譯法。其中張版共計應用具體化譯法5次,樸版25次,多是用朝鮮讀者較為容易理解的詞匯替代原文中的生僻詞,且該手法全部應用于漢文表記部分。
例7:
原文a:其人習而久之則亦且啞然自笑……
張版a:其人? 習而久之則 亦且哂然自笑……
原文b:不恥媟瀆 不恥愚陋……
如例8所示,朝文譯文①為便于敘述,本文將引自1899年7月27日至28日《獨立新聞(徐載弼)》第1版中的《愛國輪》譯文用例稱為“朝文譯文”。中的終結詞尾屬于……
在例7a中,“啞然”與“哂然”均指笑貌,且現代朝鮮語中依然保留有“??(啞然)”一詞,但“??”主要用于強調“驚訝”,而“哂然”更具“譏笑”之意,用“哂然”代替“啞然”,能夠凸顯“談國事者”面對周圍人譏諷時的自嘲心情。在例7b中,“媟瀆”與“褻瀆”語義相似,均指“輕慢”。不過筆者在韓國史數據庫[19]以及韓國學振興事業成果網[17]等韓國歷史文獻類數據庫中未能檢索到“媟瀆”一詞在古典文獻中的任何用例,可見其過于生僻。而“褻瀆”一詞的用例則十分常見,在《牧民新書》《承政院日記》等朝鮮古代文獻中檢索到用例共計215個,現代朝鮮語中也依然保留“??(褻瀆)”一詞。可見,譯者顯然是考慮到詞匯的理解難易度,從而有意識地選用了朝鮮讀者更加熟悉的詞匯。
1899年7月27日至28日,《獨立新聞》刊登了《愛國論》的朝文體譯文,譯者不詳。這一譯本在開頭部分添加了十分簡短的評述,并同樣采用了摘譯的方式,摘取了原文前七段中的部分內容進行翻譯,譯文約3600余字。從摘譯內容來看,譯者喚起民眾愛國之心以圖自強的翻譯動機十分明確。值得注意的是,摘譯部分囊括了原文中有關推動國家近代化轉型的部分內容,這一點與同年發表的張志淵版本略有不同,反而更加接近樸殷植的版本。
1.朝文譯本的文體特征
在文體特征方面,《獨立新聞》版譯本的終結詞尾均屬于古典的“-?”體序列,多數句子均通過反復使用連接詞尾構成長句。依據開化期書面體與口語體的辨別標準,其文體可判定為朝文體、書面體以及蔓延體。
例8:
原文:故吾曰其不知愛國者 由不自知其為國也 故謂其愛國之性質 隱而未發則可 謂其無愛國之性質則不可 “-?”體序列,并未使用具有近代特征的“-??”體序列終結詞尾。
例9:
原文:日本(唇齒之邦)以扶植中國為心者也(然其內地雜居之例 華人不許與諸國均霑利益 其甚者如)金山檀香山之待華工 苛設厲禁 嚴為限制 驅逐迫逼 無如之何②括號中的部分無對應譯文。
2.朝文譯本的翻譯特征
(1)對固有詞的積極態度
開化期書面體與口語體的辨別標準除了“-??”抑或“-?”序列終結詞尾的使用,連接詞尾的多次重復與否以及句子的長短等句法要素外,還涉及部分詞匯要素。口語體文章多用較為日常的固有詞或漢字詞,書面體文章則側重使用較多晦澀難解的漢字詞或具有漢朝翻譯痕跡的固定表達。從句法要素的角度看,屬于典型的書面體文章,但分析其詞匯要素可以發現,譯本在詞匯的選擇上表現出傾向使用固有詞的態度,這一點上更傾向于口語體文章。統計表明,該文中固有詞所占比例遠遠高于漢字詞③本文并未將助詞和詞尾納入詞匯統計范圍。。
如表1所示,《愛國論》朝文譯文中固有詞占比達66.7%,這一比例大大超過《獨立新聞》53.1%的固有詞平均比例,同時也高于宗教類書籍《耶穌圣教全書》,接近翻譯小說《天路歷程》。大量使用較為日常的固有詞進行翻譯,可使文章更加通俗易懂,呈現了開化期書面語與口語的同流趨勢,同時也表明了譯者借助此文向平民大眾廣泛傳播愛國思想的翻譯意圖。

表1 19世紀末20世紀初朝文文獻詞匯比例統計
(2)固定翻譯方式的沿用
盡管該譯本盡可能使用較為通俗的固有詞進行翻譯,呈現出一定的口語化特點,但仍然存在若干具有漢朝翻譯痕跡的固定表達形式。這種固定翻譯方式形成于漢朝翻譯史上逐字逐句式的諺解傳統,常見于關聯詞翻譯,其使用頻率與文章語言的書面化程度成正比。
例10:
原文a:互比較而不肯相下 互爭競而各求自存 故其愛國之性隨處發現 不教而自能
以因果關系連詞“故”的翻譯為例,原文中的10個連詞“故”,在譯文中除3次減譯外,共計6次被對譯為因果關系習慣表達“-?/?? ??”,僅有一次使用連接詞尾“-(?)?”進行對譯。“-?/?? ??”屬于典型的書面體表達,在朝鮮歷史上諸多儒教經典諺解本中被廣泛用于與“故”的對譯。如《孟子諺解》[20](2)中,“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一句便被對譯為“”。本文除在因果關系的對譯上盡可能使用了擬古表達,連詞“與”多對譯為“”,連詞“則”多對譯為“”,均體現了開化期時期的漢朝翻譯仍具有鮮明的諺解體特點,保留了眾多傳統漢朝翻譯中的習慣性表達。
(3)靈活多樣的翻譯方法
《愛國論》的朝文譯文總體上采用了逐字逐詞的直譯法,雖然有所刪減,但所譯部分在內容上盡可能忠實于原文,大多時候只是將原文的結構形式按照朝鮮語語序做了必要的調整。
例11:
原文a:忠肝熱血
朝文譯文a:????? ?? ?? ?
原文b:囊中之物
朝文譯文b:??? ? ??
以例11中的四字詞語或成語為例,朝文譯文采用了逐字翻譯的方法,與原文在措辭、結構上保持高度一致。
盡管直譯是最為常見的翻譯方法,但和朝漢混用文體譯本相比,為保證語言的流暢易懂,朝文譯本在翻譯方法的運用上更為靈活,多處應用意譯、加譯、減譯、概括化、具體化以及反譯等譯法,更好地實現了傳情達意。
例12:
原文a:夫同是圓顱方趾冠帶之族……
原文b:以酣以嬉 以歌以舞 以鼾以醉……
原文c:一割再割……
原文d:自中東一役 我師敗績……
原文e:吾寧能怨人哉 但求諸己而已
在例12中,a句原文“圓顱方趾”指人類,“冠帶”本指服飾,引申為禮儀、教化,“冠帶之族”意為禮儀之邦。如果逐字翻譯會使句子冗長、難解,因此譯者將之言簡意賅地意譯為“"。b句應用了減譯法。原文情感豐沛,韻律感強烈,但事實上“酣”與“嬉”,“歌”與“舞”,“鼾”與“醉”在文中均描繪了國民面對亡國而渾然不知、渾渾噩噩的狀態,如果逐字翻譯則不免有詞語堆砌之嫌,因此譯者刪減了其中的“酣”與“舞”,避免了語義上的重復。c句加譯了“”,為“”補充了賓語,使句子結構更加完整,語義更加明確。d句采用具體化譯法,原文中的“中東一役”實指中日甲午戰爭,但譯者為避免讀者不解,將其譯為“”,從而使譯文更加清楚、明白。e句原文“吾寧能怨人哉”為反問句,而譯文從朝鮮語的表達習慣出發,使用了反譯的方法,用“? ???”將反問句譯為否定形式,取得了更為鮮明、強烈的語言表達效果。
朝鮮朝開化期是一個傳統文明與近代文明,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發生激烈碰撞的歷史轉型階段。在這一碰撞過程中,傳統的朝鮮語詞匯體系受到了來自新文明、新思維、新事物的猛烈沖擊。然而相對于固有詞體系而言,這種沖擊、變革在漢字詞體系表現得更為明顯,因此,宋敏[7](25)指出,朝鮮語的近代化實為漢字詞體系的近代化。
朝鮮語漢字詞體系的變革主要有兩條路徑:一是傳統漢字詞發生意義上的改變,轉用于表現新文明概念;二是借用、受容中國或日本的新式漢字詞。眾所周知,梁啟超的眾多文章中大量吸收了外來新詞語和外國語法,這也是“新文體”的重要特點之一。特別是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創辦《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刊物,大量的日語借詞在該階段被運用于作品之中,并借助其在中國輿論界的重要影響力,極大地促進了中日兩國近代漢字詞匯的交流。另一方面,隨著梁啟超作品在開化期朝鮮被廣泛譯介、傳播,以及《清議報》等刊物在朝鮮的發行與推廣,梁氏作品中的新詞語、新概念也源源不斷地走向朝鮮,對開化期朝鮮漢字詞體系變革起到了重要的推進作用。
梁啟超流亡日本不久后便創作了《愛國論》一文。當時他日文水平有限,對于日語的認識尚處于早期階段,因此文中使用的新詞語、日語借詞數量有限。盡管如此,通過文獻調查還是可以發現,《愛國論》朝文譯本中有一些詞語為首次或是較早地出現在朝鮮文獻中。這些詞語至今仍活躍在朝鮮語詞匯系統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梁啟超作品的譯介對開化期朝鮮語詞匯體系的深刻影響。
本文在整理《愛國論》朝文譯本漢字詞目錄的基礎上,在《開化期國語詞匯資料集1》[21]《開化期國語詞匯資料集4》[22]《韓國近代初期的詞匯》[23]以及《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詞匯》[24]等開化期前后的詞匯資料集和相關文獻數據庫[17]中對這些漢字詞進行逐一檢索,共發現20個可檢索到的近代新詞。同時,通過調查《延世韓國語詞典》[25]和《標準國語大詞典》[26]等主流詞典收錄情況還可以發現,這些近代新詞中的絕大多數至今仍被收錄于主流詞典之中,活躍于當代詞匯系統,其中一些詞還衍生出一系列派生詞匯。這些詞匯的受容與傳播,充分體現了梁啟超在近代東亞乃至東西文化交流中的橋梁作用。

表2 《愛國論》中的近代新詞

8 商民 ?? 《標準》是 ?? ???? 1906 《延世》否 - 9 羣學 ?? 否 - 萬國事物紀原歷史 1909 10 國家學 ??? 《標準》是 ??? 國家學 1906 《延世》否 - 11 性質 ?? 是 ?? ??????> 1898 12 平等 ?? 是 ?? 西游見聞 1895 13 希臘 ?? 《標準》是 ?? ???? 1896 《延世》否 - 14 愛國 images/BZ_58_739_898_822_940.png 是 ?? ???? 1896 15 白人 ? 是 ?? ???? 1897 16 香港 ?? 《標準》是 ?? ?????? 不詳 《延世》否 - 17 權力 ?? 是 ?? ???? 1886 18 治外 ?? 是 ??(??) ???? 1898 19 總會 ?? 是 ?? ???? 1898 20 國權 ?? 是 ?? 西游見聞 1895
梁啟超作為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影響范圍絕不僅僅限于近代中國,他的愛國主義思想在朝鮮朝的近代化過程中同樣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他提出的近代“國家”意識以及通過“聯合”與“教育”喚醒民眾愛國之心的救國之道,亦得到諸多愛國啟蒙思想家的深切認同。從翻譯史的角度看,梁啟超作品在開化期朝鮮的翻譯,較為完整地體現了該時期漢朝翻譯面貌,其成果之豐富、影響之深遠,在開化期諸多翻譯作品中十分罕見,對這一時期的漢朝翻譯研究來說,是十分寶貴的語言資料。《愛國論》朝漢混用文體譯本呈現了口訣文式混用文體和語節懸吐式混用文體的爭鋒,朝文譯本則在繼承諺解文體傳統的基礎上,展現出在“言文一致”這一語言文字改革運動背景下,書面語與口語的同流趨勢,走上了翻譯文體的現代化轉型之路。
此外,對于譯者們刪減原作內容這一點,應用歷史的眼光去進行客觀的評價。該時期的翻譯類型豐富,既有全譯本,也有大量的摘譯甚至是翻案作品。盡管出于對社會背景、文化差異、讀者需求以及版面制約等外在因素的考慮,譯者們對原作進行了一定的刪減,但并不能因此磨滅他們在創新翻譯文體、擴大語言實質以及引進新觀念、新思路方面的努力和成績。綜觀《愛國論》三個譯本可以看到,在“忠實”直譯的大背景下,譯者們注意到了語言之間的關系和差異等內在因素,靈活運用意譯、加譯、減譯以及反譯、概括化、具體化等多種翻譯方法實現語言轉換。特別是“愛國”“聯合”等一系列近代新詞和這些詞語背后的新理念,隨著《愛國論》在朝鮮的三次翻譯與傳播,逐漸走入朝鮮語詞匯系統并沿用至今,促進了近代朝鮮社會思維的革新,充分體現了翻譯作品巨大的語言價值和創造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