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 204.6 萬英鎊拍賣背后的騙局

編輯：劉東 文：張莉華

海倫·安德森到底是誰？她是如何獲得大量現代攝影名家作品且逃過戰爭浩劫的呢？身為德國藝術史學家的莫德林斯花了 8 個月的時間研究和追蹤這批作品的來龍去脈。

專欄作者

張莉華

攝影媒體人

具有 25 年從業經驗，曾任《攝影之友》總編輯。中國攝影家協會新聞委員會委員、中國新聞攝影學會理事、新媒體視覺聯盟秘書長。2002 年，編著出版《第三只眼——中國當代攝影師訪談》，曾擔任露西基金會IPA國際攝影獎、2020 年度 SONY 世界攝影大賽等攝影比賽評委。

1997 年 5 月 2 日，蘇富比倫敦舉行了一場名為“20 世紀 20 年代和 30 年代的重要前衛攝影：海倫·安德森的收藏”（Important Avant-Garde Photographs of the 1920s & 1930s: The Helene Anderson Collection）攝影拍賣會，以204.6 萬英鎊金額創下了當時單一藏家攝影拍賣的紀錄。這場拍賣會引起了藝術史學家赫伯特·莫德林斯博士（Herbert Molderings）的極大興趣。他早在 1997年 3 月蘇富比科隆看到了安德森的藏品時就提出了質疑，他在現代主義攝影收藏這么窄小的領域工作了 25 年，怎么會從未聽說過“海倫·安德森”這個名字。

海倫·安德森是誰？

1. Film und Foto

2.“20 世紀 20年代和 30年代的重要前衛攝影：海倫·安德森收藏”拍賣圖錄

1997 年 4 月 30 日， 拍 賣 前 兩天，莫德林斯博士在《法蘭克福匯報》（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上發表了以“海倫·安德森是誰？魏瑪共和國最重要的照片集將被拍賣”為題的文章，公開表達自己對這批收藏的來源保持懷疑。盡管如此，拍賣會依舊贏得眾多經銷商、收藏家和策展人的青睞，獲得空前成功，被當年的《美國攝影》譽為“世紀大拍賣”。這不僅得益于蘇富比在前期為這批藏品進行了非常積極的宣傳營銷，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于這批收藏簡直就是現代主義攝影的寶庫，包含大量現代攝影名家作品，如曼·雷（Man Ray）、弗洛倫斯·亨利（Florence Henri）、拉茲洛·莫霍利-納吉（Laszlo Moholy-Nagy）、亞歷山大·羅德琴科（Alexander Rodchenko）、阿爾伯特·倫格-帕奇（ Albert Renger-Patsch）等重要攝影師的 200 多張罕見的作品。在當時，即便是行業專家，有機會親眼目睹這些名家名作也是難得的幸事。

海倫·安德森到底是誰？她是如何獲得這些作品且逃過戰爭浩劫的呢？身為德國藝術史學家的莫德林斯沒有就此罷休，他花了 8 個月的時間，出入德國各地的博物館與城市檔案館進行調查，終于發現了它們真正的起源。他于 1997-1998 年在《法蘭克福匯報》和《世界報》上發表了系列文章，公開了自己持續的研究與追蹤。原來海倫·安德森是這批拍品的委托人漢斯-瓦昆·柏達克（Hans-Joachim Burdack）捏造的出處，真正的收藏者是庫爾特·基希巴赫（Kurt Kirchbach），一位居住在德國德勒斯登的工業家，也是當代藝術的重要藏家?；０秃兆?1929 年起，在策展人兼藝術史學家希爾德布蘭德·古爾利特（Hildebrandt Gurlitt）的建議下，開始收藏當代攝影作品。

一個故事

與所有的拍賣一樣，一位老人來到蘇富比法蘭克福拍賣行，他想出售這批現代主義攝影寶藏。據他介紹，這些照片集來自他已故的母親海倫·安德森，她在納粹主義興起期間隱藏了這些作品。直到母親去世，他才發現這些照片，那時距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了。這些照片的副本被送到蘇富比倫敦的攝影專家菲利普·加納（Philippe Garner）處進行鑒定。菲利普·加納在攝影拍賣領域里可謂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于 1971 年加入蘇富比倫敦，并在同年舉辦了攝影專業拍賣會。這場拍賣會常被人們稱為歷史上的首次攝影拍賣會，雖然并非如此，但這次拍賣會在攝影史中依然具有非凡的意義，它標志著攝影作品登上當時兩大重要國際拍賣行之一，攝影藝術的收藏成為現代收藏市場中的其中一環。在蘇富比工作 30 年后，他去了菲利普斯（Phillips）拍賣行擔任全球攝影總監。兩年后他去了佳士得拍賣行直至 2016 年退休。

加納發現這些都不是一般的作品，驚喜之余又不失專業度，他需要確定藏品的出處與收藏時間，慎重起見，加納決定前往法蘭克福親眼看看這些拍品的原件。在蘇富比法蘭克福辦事處，他親自檢查了這些作品，并通過翻譯向委托人了解了藏品背后的故事。根據委托人的說法，他的母親海倫·安德森 1891 年出生在西里西亞（Silesia），之后被送到柏林學習后留在那里，后來對攝影產生了興趣，開始直接從攝影師那里購買作品。隨著納粹主義席卷德國，安德森停止了收藏。1939 年戰爭爆發后，她將這些照片送到西里西亞父母家中隱藏。戰爭結束后，它們被送到安德森定居的法蘭克福，這個盒子從未被打開，直到委托人退休。安德森也早在 1971 年去世。

時隔這么久才拿出這些作品雖然令人奇怪，不過委托人花了很長時間才決定如何處理它們也不是不可能。為了確保其可信度，委托人還提供了一張母親海倫·安德森的照片，蘇富比在拍賣圖錄中忠實地體現了這些信息，然而沒有任何發票、沒有任何信件等紙質記錄以及發貨人為匿名這些細節并沒有引起蘇富比的懷疑。時任蘇富比倫敦高級部門主管和此次拍賣組織者的菲利普·加納指出，“我們在日常業務中的絕大多數委托人都是匿名的”，因此它們并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即便在確認拍品的過程中，必須始終提著一顆警惕之心，但也不可能在假設一切都是謊言的基礎上去工作?？傊?，加納對這些藏品的出處給予了信任，并且認為這段歷史會引起藏家與史學家極大的興趣?；氐絺惗?，加納邀請蘇富比紐約攝影部的副總裁丹尼斯·貝塞爾為這些作品進行估價，他們給出了約 100 萬美元的估價。

事實浮現

3. 菲利普·加納（Philippe Garner）

經調查，赫伯特·莫德林斯發現海倫·安德森確有其人，她于 1891 年出生于西里西亞地區，并嫁給了一個名叫伯達克的男人。她的兒子也確實是此次拍賣的委托人漢斯-約阿希姆·伯達克（Hans-Joachim Burdack）。然而伯達克又是如何獲得如此出色的照片集的呢？畢竟海倫·安德森這個名字之前在藝術界是聞所未聞。莫德林斯博士以此次拍賣的作品為基礎展開研究，他發現這批拍品并不是收藏的全部，事實上，它只占原始收藏的一半不到。莫德林斯研究證明，蘇富比拍賣會上的一些照片是從德國茨維考的阿爾伯特國王博物館當時的館長、一位實業家朋友處購買的。這位實業家就是庫爾特·基希巴赫。1929 年，在斯圖加特參觀了由德國工作聯盟舉辦的“電影與攝影·國際展”后 ，他決定建立第一個國際現代主義攝影收藏專輯。

庫爾特·基希巴赫擁有一家制造剎車片和離合器的工業公司，是德國軍隊的官方供應商。他想要收藏這些攝影作品，肯定不是出于金錢的考慮。以他當時的財力，收藏克里斯蒂安·羅爾夫斯（Christian Rohlfs）的一幅畫作都不是問題，當時他的畫作價格是曼·雷作品的數倍之多。不得不說，他有建立收藏的眼光，并且得到一位名為希爾德布蘭德·古利特（Hildebrand Gurlitt）的藝術史學家和策展人的幫助。對，就是那個曾作為希特勒和戈林授權的四位“墮落藝術”經銷商之一，從事納粹掠奪藝術品的交易的古利特，他被認為是一個藝術竊賊，從猶太人及希特勒那里偷取藝術品。

莫德林斯還發現，庫爾特·基希巴赫的遺孀去世后，委托人漢斯-約阿希姆·伯達克的妻子是那所高級住宅的負責人，這對夫婦剝奪了這批攝影收藏，并狡猾地將其宣布為“禮物”。但他們無法提供任何形式的書面法律文件，證明他們是這批攝影收藏的受益人。而且直到拍賣前，這些都沒有透露。

4. 希爾德布蘭德·古利特（Hildebrand Gurlitt）

5.《美國攝影》“世紀大拍賣”版面

拍賣結束后不久，基希巴赫的兒子出面聲稱擁有收藏所有權，巴塞爾美術館（Kunstmuseum Basel）也聲稱基希巴赫的遺孀原有意將這批收藏捐給該館，法律訴訟持續多年。直到 2000 年，當有人再度與蘇富比接洽，希望拍賣基希巴赫收藏的另一部分作品時，蘇富比斷然拒絕。后由莫德林斯鑒定無誤后，分別在 2008年 5 月和 11 月的佳士得的“攝影”拍賣會中售出。

距離拍賣 10 年后，莫德林斯在《法蘭克福匯報》上寫了一篇文章，他詳述了迄今為止的故事，并在最后用大約兩頁的篇幅描述了基希巴赫收藏的遺產為何依然陷入爭議之中。當對照片的真實性有所質疑的時候，技術鑒定雖然昂貴，但也是有力且有效的鑒定方法。但在庫爾特·基希巴赫收藏品騙局中，技術鑒定就幫不上什么忙了，這一事件強調了對藏品出處研究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