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鯉

十五歲時,我在一篇周記里藏了一句私貨。
“他們總以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用故作幼稚的話語跟小孩子套近乎。殊不知拙劣的伎倆早已被洞察, 當他們審視著小孩子時,他們也被審視,小孩子對他們報以如同看小丑做戲般的諷刺。”
青春期除去學習,暗地里對抗大人是永遠的主題之一。這段狂言被埋沒在1200字的好好學習、積極向上的文章里,竟如漏網之魚逃過了清洗。文章被語文老師推薦給了語文組組長,最終被刊印在了校報上。
一時間,我春風得意,并暗自僥幸,當同齡人還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四顧時,我卻已經執筆為刃,抽刀見血。那是我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
不過,絕大多數人并沒有看透一篇豆腐塊文章里的彎彎繞繞,唯一一個看透我小心思的是L學長。
有一回我在大禮堂里和L學長一起排演校慶節目,排練間隙,L學長對我說:“我看過你那篇被大家吹噓得很厲害的文章。或許你覺得你是英雄,可其實你真的很幼稚。”
我整個青春期最討厭的就是L學長,沒有之一。
L學長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比起我鉚足了勁要上校刊,他是校刊的常客。他是老師和校長的驕傲, 是一中最拿得出手的名片,是所有家長都想克隆出的兒子。他經常被提起、被羨慕,也被討厭。按理說不應該這樣。
只是,L學長太用力了。年輕的肢體蹩腳地學著大人打交道的語言,毫不遮掩的野心寫在笑容里。明明榮譽已經多到一頁紙都寫不下,保送毫不意外,但在一次全國物理競賽的初賽選拔上,L學長硬是把自己唯一的好友給刷了下來。
傳說中,L學長是為了讓保送萬無一失才這么做的,因為那位好友剛好是保送名額的有力競爭者。
讓人一言難盡的事可不止這一件。真正讓他從神壇跌落的,是他與Y學姐的戀情。
Y 學姐是學校里有名的校花,人美心善。那時候,學生談戀愛,在學校、老師、家長眼里簡直罪無可赦。
有一天,L學長和Y學姐的戀情不知被誰捅到了明面上。接下來便是請家長、寫保證書。這件事本來可以很輕易地翻篇,最終卻因為Y學姐的不肯就范鬧得盡人皆知。
事發以后,女孩子的一腔熱血跟男生的冷漠撇清,形成了鮮明對比。故事以L學長的“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只是說過兩句話的普通同學”落幕。
沒過多久,Y學姐轉校了。轉校第二天,L學長作為優秀學生接待了省里來視察的領導,并站在講臺上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
他的履歷表上又將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一刻想起了Y學姐。人群中,有人罵他薄情寡義。過分的,是在他下臺的那一瞬間,傳來一聲很清亮的“馬屁精,臭顯擺”。
L學長連腰都沒有彎一下,臉上依舊帶著笑容。
自那以后,L學長謙虛的微笑也讓人越發憎惡。他的故事開始被翻出來反復咀嚼,再次加工,不斷送到不同人的飯桌上。
標簽貼了一張又一張,直至惡濁污穢徹底覆蓋光鮮與榮耀。但L學長依舊是那個學長,只一頭扎進去做著“正確的事”。即便是在運動會上,L學長也不肯給周圍的人讓步,摔斷腿也得爭個大滿貫。他躺在地上抱著腿疼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大家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一點點細碎的喝倒彩聲,像碎珠子一樣散落在空氣中,緊接著形成山雨之勢。
L學長一貫我行我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崩裂的神情。一種“清算”的快感,從周圍人的心底滋長,幸災樂禍的話語像無數巴掌抽在他的臉上。
他杵在不懷好意的目光里,扶著同學離開現場的樣子幾乎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可掌聲沒有停下來,L學長無處可逃。他看了一眼周遭的嘲笑者,淚光一閃而逝。
從那以后,L學長低調了許多,一個人獨來獨往。嘲笑者依然興奮, 仿佛聯手打了一場勝仗,為Y學姐出了一口惡氣,卻忘了我們不過是躲在幕后的施虐者。到底是出于義憤填膺,還是為自己的嫉妒埋單,只有自己知道。
但一個熱點很快就會被另一個熱點覆蓋,隨著特立獨行的新老師的到來,L學長的落荒而逃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
張老師是從北京某高校聘請來的英語老師,跟其他老師不大一樣。
她從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性格火暴直率,經常借由上課時間跟大家講自己上大學時的故事,玩樂隊、喝酒喝到深夜兩點、交不靠譜的男朋友,也曾三個月突擊司法考試上岸。在幼稚的我們眼里,張老師敢于突破傳統、追求自我。
我們愛她, 愛她口中的自由。但她只待了短短半年就要走了,學校里謠言四起,說張老師私生活混亂。
大家因為張老師的離開而痛徹心扉,計劃在晚自習時逃學去給張老師送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正當我們興奮地為第一次逃課做準備時,L學長卻拿著一套試卷出現,把我們鎖在教室里做題。
當有人按捺不住找借口離開教室時,L學長厲聲呵斥:“別犯那個傻, 你對他們沒那么重要。”我們當時恨L學長恨得咬牙切齒,結果第二天聽說,隔壁班學生為了支持張老師而罷課,帶頭的那幾個學生因為嚴重違紀被記了過。
再次在校門口遇到L學長時,我躲無可躲,只得垂著頭道謝。
他沒有邀功, 沒有挑釁式的反諷,只是對我回禮般點了點頭。
我發現,曾經的傷害沒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疤痕,以至于我心生內疚,又想道歉。但他總是能輕易看穿我的心思,只擺了擺手:“你對我也沒那么重要。”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他才是那個仗劍走紅塵的孤獨英雄, 不指望別人能夠解讀。
后來我經歷了很多挫敗,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L學長這樣的人有多酷。
他比我們更早地熟知象牙塔外世界的叢林法則,明白自己對很多人而言,根本沒那么重要。
所以,他從來只做對的事。或許他的只做對的事,在那時的我們看來,是不對的,青春年少愛恨情仇才是對的,老成持重是不對的。可是真正到了面對大是大非時,我們卻自亂陣腳,暴露出過家家的本質。
有的人早已學會了以溫柔克制之力力挽狂瀾,有的人卻在渾渾噩噩間與危險擦肩而過。但真正的英雄,從來都是在紛亂的世界守住內心的秩序,在蠻荒面前保持優雅的那個人。自以為洞察世事,卻后知后覺自己根本是個沒長大的小孩,也難怪L學長會嘲諷我們幼稚。
那件事后不久,L學長再也沒來過學校。他最終還是走了保送之路,從學校跳了出去,淹沒在廣闊的天地間。
那些校園里發生過的荒唐、熱血的故事,都隨著時間的推移風干了。留下的,只有知名校友這塊閃閃發光的招牌。
我和幾個同學曾幻想著L學長最后會創造一個空前絕后的傳說,比如放棄保送,參加高考。當然,我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發生的,L學長也從來不會去做我們這些傻孩子會做的事,我們卻忍不住暢想。
或許幻想始終是幻想,但夏天總是格外長。烈日下的綠葉嫩得發慌,青春至死不渝。
誰又說得清楚呢!
醬醬//摘自《愛格》(博聞版)2022年1月下,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