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

不是計劃中的行程,卻給我帶來意外的震撼和感動。駐車漫步前行,一座仿希臘巴特農神殿的巨石建筑遠遠聳立在廣場盡頭。斜陽下,大色塊大明暗,劈然而起,幽亮生光,這就是墨爾本戰爭紀念館。它最初的建筑原意,是為紀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為國捐軀的維多利亞州市民,但很快就被當作澳大利亞的主要紀念場地,以悼念在戰爭中喪生的6萬名澳大利亞人。現在,它則被用作緬懷那些為了和平而獻出生命的士兵,也是進行反戰教育的地方。
不經意間抬頭,視線被迎面影壁上的那座雕像吸引——橫槍而立的高壯身架,山巖般斧削的五官,凹陷的眼窩透閃著質樸銳利的光芒(圖1)。那種警惕中透著緊張、緊張中流露出疲憊的神情,是一個真正經歷過戰火,又仍在戰場上站立守望的普通士兵所特有的。
打量著他,一時覺得,面對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你的母親,不就是那個在坎恩斯牧場上剛剛擠完牛奶抹著袖子向我們朗笑招手的白發婦人嗎?你的父親,不正是在濱海路上那個從運礦砂卡車上跳下來,忙著幫路邊一輛拋錨車子出主意、遞扳手的紅臉漢子嗎?我認得他們,就像我認得你,其實就是前晚我在悉尼大街上迷路時,那個熱情而又謙恭地為我繞了三條街帶路的小伙一樣。只是你的花季,凝成了這么一堆用鮮血白骨鑄就的青銅……
在一座掩映在綠樹下的座雕前,我肅然屏息。這是一匹拖步緩行的垂頭老驢,馱著一個容顏孱弱、似在呻吟的傷兵;牽驢的士兵戰友用肩膀幫扶著他,在泥濘中悵望遠方,躑躅前行(圖2)。
這不是戰爭的想象,這是戰爭的真實:每一個肉體,每一滴鮮血,每一聲呻吟,都凸顯出它的如同天問般的質疑——戰爭是什么?戰爭的意義在哪里?有意義的犧牲和無意義的荒謬邊界在哪里?
自人類出現以來,戰爭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戰爭和文明始終交錯, 既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和進步起著催化和促進作用,又時刻威脅著人類自身的生存。難道, “ 非正義戰爭” 的犧牲與“ 正義戰爭” 的犧牲,有同樣的價值? 難道, “ 正義” 或“ 非正義” 戰爭所犧牲的軀體, 不是同樣活生生、血淋淋的軀體? 戰爭的悖論, 就這樣被歷史的血漬顯影出來。
走過那盆哀悼犧牲英烈的長明火, 不經意間抬頭, 我整個人仿若被雷擊了一般, 呆立在那里!
映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我最先看見了那雙腳。那是一雙陣亡戰士的殘足, 被六位抬棺將士以棺板托舉著, 又被巨大的方碑拱護著, 屹立在南半球的朗朗晴空下。
那雙腳仿佛還在滴著血,六位抬棺者的面容是扭曲的,腳步是沉重遲緩的。沉沉的腳步聲,一時在我耳邊隆隆響起來——我心頭隱隱響起的,是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第三樂章“葬禮進行曲”的旋律。
我想起耶魯大學校園的哈克尼斯大鐘樓,也是為紀念在“一戰”中捐軀的一位名叫哈克尼斯的耶魯學生,他的母親捐出了家庭的所有而建起的。每天定時響起的鐘樂在耶魯的哥特式樓群間回響,向著彤云密布的天際,四散飄漾流播。
千年前,一代詩圣杜甫在他的名詩《洗兵馬》里,發出過如下呼吁:“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但愿從此世上無爭戰,但愿世人從此享太平。
河河//摘自2022年5月26日《羊城晚報》,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