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飛, 于智敏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醫(yī)基礎理論研究所, 北京 100700)
在中醫(yī)理論中,神是一個重要而特殊的概念。中醫(yī)在形成過程中借鑒了很多古代哲學的思想,尤其是整體觀念已成為認識中醫(yī)理論的基礎之一。中醫(yī)認為人體自身是一個小整體,人與自然、社會環(huán)境又形成一個大整體。中醫(yī)學理論引入神的概念,是為了研究人體自身、人與環(huán)境的各種關系和變化。所謂“傷神”是指人體自身或人與環(huán)境的正常協調關系被破壞,使人體自身出現臟腑氣血的功能障礙,或使人無法對環(huán)境刺激做出正確的感知和調節(jié)。
研究傷神需要對神的功能特點和神的損傷特點進行分類探討,探尋傷神的病因病機,總結致病規(guī)律。通過古籍和文獻檢索發(fā)現,傷神的研究多側重于具體病證和特定病機,而對傷神分層分類的認識研究尚有不足,應給予足夠的重視。對于傷神的分類可有多種方法,應用于辨治過程中各有其適應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辨證施治。
神的活動以心為居舍,以五臟為載體,主宰人體一切生命活動,溝通聯系人與環(huán)境。而根據部位和功能的不同,神又表現出復雜的活動特點。故《靈樞·本臟》曰:“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適寒溫,和喜怒者也”,精練地概括出神的功能,即神主司身體內外的一切生理活動,既有感知內外變化的能力,又要根據內外變化調控臟腑氣血的功能。亦即神的功能以心血為基礎,體現為感知和調控兩大類,各種病理因素傷神導致不同的病理變化。
感知功能是人體適應環(huán)境并進行自身調節(jié)的基礎。身體一切與外界接觸的、能感知外界刺激的結構,都具有一定的感知功能。較為常見的即人的皮膚、眼、耳等感受器,以及包括平衡感在內的特殊感覺。
故當傷神時感知異常或可表現為較輕的感受異常,包括眩、痹、癢、肉爍、目盲、耳鳴等病證。如《素問·逆調論篇》:“逢風而如炙如火者,是人當肉爍也”,或表現為較重的感知喪失,包括痱、煎厥、肉苛等病證。如《靈樞·熱病》記載:“痱之為病也,身無痛者,四肢不收;智亂不甚,其言微知。”這些異常表現是身體無法正確感知內外刺激導致的,或為無刺激而有感知,或為有刺激而無感知,或刺激與感知不相符合。錯誤的感知是神感知功能受損的典型表現,而這種異常又會進一步導致神的調節(jié)功能出現異常。
感知異常既可由外邪導致,如《素問·五臟生成篇》曰:“臥出而風吹之,血凝于膚者為痹”,也可由內傷因素導致。如《諸病源候論·風偏枯候》曰:“病惡風偏枯,此由愁思所致,憂慮所為。[1]”可見,內外因素均可導致肢體麻木無覺等異常表現。
調控功能分為內外兩方面,一是對在內的情志、氣機、臟腑功能的調節(jié),二是對在外的肢體運動的調節(jié)。調控異常的癥狀表現多種多樣,既可表現為內在臟腑氣機失常的病證,如精神情志異常、睡眠異常等,也可表現為外在的肢體功能異常等。精神情志異常主要包括情緒異常、精神狀態(tài)異常如癲狂、抑郁、焦慮等。如葉天士[2]提出:“由于隱情曲意不伸,故氣之升降開闔樞機不利,則久郁而成病矣。”睡眠異常主要包括失眠、多寐、夢的異常,如《中藏經》則提出:“邪氣客于膽……膽熱則多睡”[3];臟腑氣機失常包括各臟腑的功能異常;肢體的活動異常指失去對肢體的調節(jié)和控制,可分為過度收縮導致的強直和過度舒張導致的痿軟兩大類。
調控異常由外邪直中所致,如《靈樞·經筋》:“足少陰之筋……病在此者主癇瘈及痓,在外者不能俯,在內者不能仰。故陽病者,腰反折不能俯,陰病者,不能仰”;同樣也可由內傷虛損所致,如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中認為“痿躄證屬內臟氣不足之所為也”[4]。
所謂傷神是指神受到各種因素影響、干擾或破壞,不能發(fā)揮其主宰作用,故傷神表現為相應功能的減弱、錯亂甚至喪失。因此,可以根據傷神后人體功能的損傷輕重不同,將其分為三類。
一般出現于傷神的初期。此時人體能夠感知到傷神的因素,也能意識到神功能的異常。輕度傷神能通過較簡單的方法或通過自身調節(jié)來較快恢復。典型表現如輕度的頭暈、膚癢、困倦、健忘,以及煩躁、焦慮等情志活動,如《金匱要略·百合狐惑陰陽毒脈證并治》記載百合病的臨床表現為:“意欲食復不能食,常默默欲臥不能臥,欲行不能行,飲食或有美時,或有不用聞食臭時,如寒無寒,如熱無熱。”
輕度傷神病證的致病因素造成的損傷一般較為有限,可由較輕的外邪或氣血的暫時阻滯所致。如張仲景《傷寒論·平脈法》曰:“脈浮而大,浮為風虛,大為氣強,風氣相搏,必成癮疹,身體為癢”;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七氣證治》曰:“臟腑神氣不守正位,為喜怒憂思悲驚恐悸”[4]101等,指出輕度的外邪瘙癢和臟腑氣機失調致情志異常等。
此時人體的功能活動出現明顯異常,或有感知功能的失常,或有臟腑氣血調節(jié)功能的紊亂,需要一定的治療手段才能恢復神的功能。典型表現如感覺異常的耳鳴、肉爍、痹證,運動功能異常的痙證、亸證及陰陽不調導致的失眠等。如《靈樞·口問》描述亸證:“胃不實則諸脈虛,諸脈虛則筋脈懈惰,筋脈懈惰則行陰用力,氣不能復,故為亸。”
中度傷神病證常由強烈的外邪損傷或較重的內虛所致,且往往有外內合邪為病。如張介賓[5]認為肉爍是“凡有內熱而風寒外束之,則熱必愈甚,故如炙如火也”。故在研究中度傷神病證時,應充分重視內外相合的病機變化。
此時神的功能嚴重障礙,既不能感知環(huán)境變化,又不能調節(jié)臟腑功能和氣血津液的運行,生理功能嚴重紊亂,將出現意識錯亂或喪失,其自身難以恢復,需要完全依靠治療,典型表現如癲狂、暴厥、尸厥、痿證等。如《靈樞·癲狂》曰:“狂始生,先自悲也,喜忘,苦怒,善恐”“狂者多食,善見鬼神,善笑而不發(fā)于外者”等。
重度傷神病證由突發(fā)過激的情志或外邪刺激導致,或久病體虛、神氣渙散所致。無論是過于強烈的刺激還是機體過于虛弱,其結果都是形神不協,神無法對形發(fā)揮其原有的作用。
神傷的表現多種多樣,按對人體不同方面的影響和癥狀表現可分為以下5種類型。
人體主要有視、聽、嗅、觸、味等感官,對空間、方向、運動的感知以及對自身狀態(tài)的感知。在正常情況下,人體對自身和外界環(huán)境的感知與客觀事物應該是一致的。但是在傷神的情況下,可能出現感知障礙的癥狀,如《靈樞·癲狂》記載的“目妄見,耳妄聞”等;出現對自身認知的錯誤,如《靈樞·海論》所說的“常想其身大”“常想其身小”等;出現空間運動的感知錯誤,如暈車、暈船等。
思維是人對客觀事物有一定的認識之后,進行的具有一定邏輯性的思考活動。記憶是對以往失誤和活動的重現,兩者都是高級的精神活動,而人類的思維、記憶又明顯高于其他動物,表現得更為復雜和高效。當神受損傷時,可表現為思維的異常,缺乏邏輯性,如出現思維減退的“默默然不慧”,自覺思維遲緩的“心中欲無言”,可見于抑郁癥、精神分裂癥等;或表現為無緣由的興奮,如《靈樞·癲狂》所論的“自高賢”“自辯智”“自尊貴”等妄想癥狀,可見于狂病。而記憶障礙主要表現為記憶力減退,如《素問·診要經終論篇》中所述“欲有所為,起而忘之”等。
意識是指人對自身和環(huán)境的認識和反應能力,而情感是指人對內外環(huán)境產生的內心體驗。在傷神的時候,可表現為意識障礙如“譫言”“復言”“狂言”等;意識喪失如“不知人”“不識人”等昏迷狀態(tài);情感障礙可表現為過度強烈的情感變化,如“喜笑不休”“善笑、好歌樂”“善太息”等,或表現為對刺激反應過激,如“惕然”“恐人將捕之”等。
肢體運動受神經支配,可以完成一系列復雜而精確的動作。傷神導致的運動失常表現為興奮或抑制。興奮性的異常狀態(tài),如《素問·陽明脈解篇》曰:“病甚則棄衣而走,登高而歌,或至不食數日,逾垣上屋。”抑制性的異常或為痿證等虛損性因素導致,如《素問·臟氣法時論篇》曰:“脾病者,身重,善肌肉痿”,或為陽不能制陰所致。如《素問·脈解篇》所記載的“欲獨閉戶牖而處”等。
人體形神一體,五神分屬于五臟,又總統于心,如《素問·靈蘭秘典論篇》:“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神以五臟的精氣為物質基礎,又協調臟腑的生理功能與其他臟腑的關系。因此當出現神傷時,也就不可避免會導致臟腑失調,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中的“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反過來,臟腑病變也會影響到神,如《靈樞·本神》所記述的“心怵惕思慮則傷神”“脾愁憂而不解則傷意”“肝悲哀動中則傷魂”“肺喜樂無極則傷魄”“腎盛怒而不止則傷志”。
傷神病證中,突然發(fā)病或短時間里加重的為急性病證,大多有誘因存在或同時伴素體不足。疾病緩慢進展,逐步加重者為慢性。
急性病證一般是受情志、外邪等因素刺激誘發(fā),突然發(fā)病且病情較重;或患者本身有不足之證,在誘因的作用下短時間內加重。在急性病證中,外因刺激導致發(fā)病或加重是主要的致病因素,自身的虛損屬于次要因素。如《素問·生氣通天論篇》曰:“陽氣者,煩勞則張,精絕,辟積于夏,使人煎厥。目盲不可以視,耳閉不可以聽”,即熱邪消爍陰液所致。《素問·生氣通天論篇》曰:“陰不勝其陽,則脈流薄疾,并乃狂”,指出陽邪襲人、陰不能制陽導致發(fā)狂。《靈樞·寒熱病》曰:“身有所傷血出多,及中風寒,若有所墮墜,四支懈惰不收”;《靈樞·動輸》曰:“今有其卒然遇邪氣,及逢大寒,手足懈惰”,指出本有氣血虛弱又逢風寒外邪可致肢體懈惰。
慢性傷神病證多是長時間損傷導致機體虧耗,以自身虛損為主,同時外在的致病因素未消除,故癥狀逐步發(fā)展。如《素問·痿論篇》認為:“五臟氣熱”導致痿證,其形成與情志、外邪、勞損有關;《素問·生氣通天論篇》曰:“因于濕,首如裹,濕熱不攘,大筋軟短,小筋弛長,軟短為拘,弛長為痿”,認為濕邪長時間未能祛除,也會導致肌肉無力的痿證。《諸病源候論·風亸曳候》:“風亸曳者,肢體弛緩不收攝也。人以胃氣養(yǎng)于肌肉經絡也。胃若衰損,其氣不實,經脈虛。則筋肉懈惰,故風邪搏于筋而使亸曳也”[1]27,指出脾胃虛弱外受風邪可導致亸證。
穩(wěn)定恢復是在刺激或損傷因素消除之后,身體逐步恢復的一種類型。傷神病證無論是急性還是慢性,均可導致生理功能的失調和氣血津液的紊亂或虛弱。如《靈樞·本神》曰:“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指出情志刺激可導致氣血阻塞而致病。《素問·五臟生成篇》曰:“臥出而風吹之,血凝于膚者為痹”;《素問·異法方宜論篇》曰:“南方者……霧露之所聚也……其病攣痹”等諸多經文,指出外邪所傷,筋骨肌肉難以屈伸。
因此在恢復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素問·本病論篇》曰:“天虛而人虛也,神游失守其位”,正是這種狀態(tài)的寫照。這種病因已消除而體虛難復的狀態(tài),《黃帝內經》認為應以固本為主,緩緩圖之。如《素問·痿論篇》的“治痿獨取陽明”,《素問·玉機真臟論篇》的“漿粥入胃,泄注止,則虛者活”等,均指出恢復不可操之過急。
一般而言,人體的感官與外界相通,外邪致病往往先從感知異常開始,逐步傳變深入。而內因致病直接影響臟腑氣血的正常功能,故可從調控異常開始發(fā)病。通過對神的不同功能受傷情況來分析,有助于明確病因病位,把握病程進展。
通過對病情輕重的判斷,既可以充分認識到其危害性,以便采用相對應的治療手段,避免出現“病輕藥重”“病重藥輕”等情況,又能對疾病的發(fā)展轉歸有所認識,可采取一定的方法預防,“先安未受邪之地”等。
傷神癥狀紛繁復雜,而癥狀與病因密切相關。通過對癥狀進行分類研究,有利于對疾病病因病機進行較好的把握,以便更準確地對傷神病證進行預防和治療。
通過急慢性的分類,按照“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的原則,對于一些急性重癥和慢性重癥,要充分重視可能危及生命的癥狀。按照“間者并行,甚者獨行”的原則,對治法的選擇和選擇不同治法的先后順序也有參考價值。
研究中醫(yī)的神,要考慮神對內對外均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因此當出現傷神時,應根據其不同的特點進行分類研究,以提高辨證論治療效。通過功能分類、輕重分類、癥狀分類、緩急分類,并根據實際情況綜合考慮,最終仍歸結于病機本質,對傷神的認識當可更進一步深入探討,并希望對辨證論治提供一定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