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家的大事情（八）

文／常笑予

圖／夢 丹

前情提要

變成阿雅的媽媽沉浸在夢中，似乎完全忘記了珍珠，特派員和珍珠決定對媽媽使用噩夢之箭，希望她能被噩夢驚醒，回到現(xiàn)實。珍珠最終不忍媽媽承受噩夢之箭，替媽媽擋了下來，自己卻進入了噩夢：爸爸和媽媽離了婚，還和陌生的女人結了婚，自己徹底失去了媽媽。她悲傷地跑出家，坐在街上號啕大哭，這時，一個水洼引起了她的注意……

水洼映出藍藍的天、白白的云朵。腳步靠近，天和云也跟著動，像是有人在扯卷軸畫一樣。走到水洼邊上，珍珠一探頭，嚇了一跳——水洼映出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別人的臉。里面的人用力地拍著水洼，好像那是一塊把人囚禁在地底的玻璃。

等她鎮(zhèn)定下來，才看清水洼里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夢境特派員。珍珠想問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他反復做著讓珍珠進來的手勢。這個失去媽媽的世界她一分鐘也不想待了。珍珠把腳探進水洼，腳尖、腳背、腳踝漸漸沒入水中，怎么都探不到底似的。突然，她感覺有人拉了她一把，腳下一空，跌入水中。

珍珠知道，噩夢沒有停止，她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噩夢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軟軟的東西托住了她?？蛇@軟軟的東西不是棉被，而像是霧氣一樣，包裹著她。

特派員從棉白的霧氣中探出頭：“你為什么那么做？”他看上去有一點兒生氣。

“我……我也不知道?！睘槭裁磿_到阿雅面前擋住噩夢之箭呢？珍珠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好像看到可愛的毛茸茸的小貓要被傷害，或者一個晶瑩剔透的盤子要被摔碎一樣，保護它們只是出于本能。

“但我真的做了個很糟糕的夢。”珍珠又說。有什么比再次回到現(xiàn)實，但是徹底失去了媽媽更糟糕的呢？

“轟隆隆隆……”

不遠處，傳來一陣雷鳴聲，震得珍珠在“白霧”中翻了個跟頭?？諝庵械乃哺嗔?，每一次呼吸，鼻子都被刺得酸酸的。

“這是怎么回事？”珍珠問。

“我們先上去?！碧嘏蓡T屏著氣說。他雙手伸向頭頂，然后向兩側(cè)劃一個弧，再抱回胸前，用蛙泳的姿勢讓身體一點一點向上浮。

珍珠學著他的樣子快速劃動手臂，因為每一次呼吸都猶如溺水般煎熬。直到終于掙脫了那團白霧，坐在上面，她才看清，放眼望去，腳下是一望無際的白。

“我們現(xiàn)在是在云上？”夢里發(fā)生的事太多了，珍珠已經(jīng)不感到驚訝了。

“沒錯。你中箭之后，你媽媽的夢出現(xiàn)裂痕了。這個世界像被人揉成了一個紙團然后又展平，天和地都混亂了，和現(xiàn)實世界的接口也亂了，所以我才在那個破洞里看到了你?！?/p>

“夢為什么會出現(xiàn)裂痕？”

“做夢的人受到了很大的刺激?！?/p>

“是我替她擋箭讓她受了刺激？”

“沒錯。畢竟這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由她的大腦創(chuàng)造的。”

“這說明她心里還是很在乎我的?！闭渲楦械绞Ф鴱偷玫南矏偂?/p>

“唉，我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碧嘏蓡T卻沒有那么樂觀。

珍珠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遠處的地面（或許應該叫云面）發(fā)出一陣耀眼的光，緊接著，“轟隆隆隆”的巨響再次響起，震得她頭疼欲裂，忍不住捂住耳朵。

“是烏云？”珍珠看見遠處的云已經(jīng)變暗了，看起來沉甸甸的。

“沒錯，如果我們再不走的話，不是被震聾就是等雨下完掉下去。噢，對了，還要注意別觸電?！?/p>

“阿雅呢？”

特派員指了指云仍然潔白的方向：“她往那邊去了，剛才我是為了等你才停下來的?！?/p>

“我們還有什么辦法？”珍珠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云里，一邊問。

“辦法可能不多了。”特派員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箭筒。

珍珠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那個有節(jié)奏地唱著“嘩啦嘩啦”的箭筒，此時換了個嗓音，發(fā)出孤單的“叮咚叮咚”聲——里面只有一支箭了。

“天上地上折跟頭的時候掉了，就剩這一支了?！碧嘏蓡T帶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淡然說。

“這是什么箭？”

“清醒夢?！?/p>

“它能讓媽媽清醒過來嗎？”

“我不敢保證，但我們只能試一試了?！?/p>

又一陣閃光過后，云面像要裂開一樣，震動和轟鳴同時惡狠狠地沖過來，把本就狼狽不堪的珍珠“胖揍”一頓。

等珍珠回過神來，特派員已經(jīng)把唯一的箭架在了弓上。順著他瞄準的方向，珍珠看到了阿雅的身影。她懵懵懂懂的，面對轟鳴和仿佛隨時要被扯碎的天空，一臉孩子般的無辜。

這一次，我不會再任性打亂計劃了，也不會再哭哭啼啼了。珍珠在心里對自己說。

清醒夢之箭像一只輕巧的鳥，飄哇飄哇，落在阿雅的胸口，閃了一下，便消失了。

阿雅周身幻化出閃著幽光的絲帛做的殼，仿佛一個繭。當繭褪去，破繭而出的阿雅變成了身材頎長、臉龐清瘦的模樣。她看起來有點兒疲憊，眼神中充滿焦慮。可即使這樣，還是難掩她的溫柔和親切。突然，她盯著他們的方向，呼喚著：“珍珠，珍珠——”

“媽媽！”

珍珠心里一陣狂喜，但很快又失望了。

媽媽怔了一下：“你們……看見珍珠了嗎？”

她的眼睛望向珍珠，眼神卻很空洞，無意在她身上多停留。珍珠記得媽媽看她的眼神，像兩個大大的吸盤一樣，吸在珍珠的臉上就拔不下來。哪怕是惹媽媽生氣了，媽媽的眼神也沒有像此刻令她難過——那眼神在說她們毫無關系。以前，珍珠從未察覺那是只屬于她的關切和溫柔，直到此刻她變成媽媽眼里的陌生人。

看他們一臉茫然，媽媽又說：“我一直牽著她的，就剛才在攤位前買幾個西紅柿，付款的工夫撒開手，回頭就找不到她了……”她好像在拼命解釋，自己不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

珍珠想起來，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跟媽媽去菜市，媽媽買菜的時候她東張西望，看見路對面有個好看的氣球，就過去撿。有個阿姨路過，以為她走丟了，就扯著她去旁邊的小賣店，讓她在那里等，不要亂走。結果，媽媽買完菜怎么都找不到她，快急瘋了……

在光暈中，媽媽的身體變得更厚實了一點兒，身材似乎也更豐滿了。又一聲巨響之后，她身后的烏云竟然立起來了，黑壓壓地逼過來，仔細看，形狀很像一個拿著棍棒的人。

黑影離媽媽越來越近了?！皠e怕，珍珠?！眿寢尩吐曊f，她側(cè)著頭謹慎地瞥著身后的人影。

珍珠知道，媽媽叫的不是她。因為她俯下身體，用后背搭成房檐，護住身下的一隅。珍珠也知道，媽媽想起了什么：有一次，媽媽帶珍珠坐公交車，她讓珍珠坐在座位上，自己站在旁邊。珍珠剛坐好，一個小伙子慌張地跑上車，撞得周圍的人左右散開，他一直跑到最后一排。正當人們面面相覷的時候，車門發(fā)出關閉前的撒氣聲。門關了一半，突然被人掰開，上來一個手持玻璃瓶的惡狠狠的年輕人。很明顯，他是沖著先前跑上來的小伙子來的。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讓公交車里的幾個女孩發(fā)出了尖叫。在如此狹小封閉的空間里發(fā)生打斗，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不受傷害。那時候，媽媽就是這樣，彎下身子，把自己的身體暴露得更徹底，卻把珍珠完完全全保護起來。珍珠記得這個姿勢……

是恐懼，珍珠明白了，自己置身于媽媽的噩夢中，這些幻象都是媽媽心底的恐懼。當媽媽還是小女孩小雅的時候，她怕的是外婆；當她變成媽媽陳秋雅的時候，她的恐懼都圍繞著女兒。她怕失去珍珠，怕珍珠受到傷害……媽媽的噩夢，就是恐懼。

“看樣子還是不奏效，可這是最后一支箭了。唉……你在怪我吧？”特派員沮喪地說。

“一開始有一點兒，現(xiàn)在我一點兒都不怪你了。”珍珠說的不是假話，她看著他，“之前，我太依賴你，太依賴你的箭筒了。總覺得只有你才能幫我找回媽媽，總是問你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們該怎么辦。我剛剛才明白，真的能幫媽媽的人是我……”

特派員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話，但覺得眼前的小女孩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天空中傳來玻璃殼碎裂般的巨響，云層以上也暗了下來，烏云像怪物組成的海浪，黑壓壓地逼過來，要把一切都吞進肚子里。

珍珠迎著逼過來的烏云走向媽媽。媽媽肩膀發(fā)著抖，卻絲毫沒有躲閃。

珍珠的手搭在媽媽的肩膀上，說：“珍珠沒事，不要害怕?！?/p>

媽媽抬起臉，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相信我，我就是珍珠。你看，我好好的。珍珠沒事。”珍珠努力給媽媽一個大大的笑容。

媽媽好像終于在半夢半醒之間讀懂了珍珠臉上的密碼，遲疑地說：“珍珠？”

天空完全碎了，碎片像冰晶一樣落下，而烏黑的云卻毫不退讓，很快把他們腳下的白云染黑了……“嘩啦啦啦”，一陣迅疾的雨在他們腳下發(fā)生。他們漸漸覺得腳下的云變得若有若無，然后他們就隨著雨一起落了下去。

珍珠緊緊抱著媽媽，她覺得心里很踏實。突然，墜落的速度變慢了，珍珠睜開眼，看到媽媽的瞳孔倒映出一雙翅膀在自己的背后輕輕顫動……

珍珠又一次在自己的床上醒來，額頭上全是汗。她將信將疑地走出房間，看見客廳里赫然坐著奶奶。

“啊——”珍珠覺得自己陷在層層疊疊無限循環(huán)的噩夢里，而此時她又回到了噩夢的開端。

爸爸媽媽聞聲從廚房趕來：“怎么了？！”

“這孩子怎么了，不認識奶奶了？奶奶有這么可怕嗎？”奶奶拍著胸脯，她著實被珍珠的尖叫嚇了一跳。

珍珠知道，她的噩夢終于結束了。

睡前，珍珠拱進媽媽懷里。

“媽媽，你最近有沒有做什么噩夢？”

媽媽想了想才說：“嗯……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怪不得醒來這么累。夢見了什么呢……好像想不起來了。”

媽媽擰著眉頭想了半天，想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搓了搓胳膊，在珍珠額頭上印上一個吻，然后關上了燈。

那晚，珍珠一夜無夢，睡了一個長長長長的好覺。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們很早之前就約定了這天一起去珍珠企盼已久的主題公園。天氣特別好，爸爸和媽媽一左一右拉著珍珠，讓珍珠在中間蕩秋千。風是最好的風，陽光是最好的陽光，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媽媽。

那天，她不僅坐了旋轉(zhuǎn)木馬、碰碰車，還坐了大擺錘和過山車。

“真奇怪，你以前不是不敢玩這些驚險的項目嗎？什么時候膽兒變得這么大了？”媽媽納悶兒地說。

珍珠嘿嘿一笑：“媽媽，別光說我，你小時候膽子也不大吧？”

“誰說的，媽媽可不是膽小鬼?！眿寢尣环獾卣f。

她嘴硬的樣子像極了阿雅。珍珠嘿嘿一笑，不想拆穿她。

星滿夜空的時候，珍珠聽見陽臺傳來“咚咚，咚咚”的聲音。她推開陽臺的窗，看見夢境特派員坐在旁邊的小平臺上。

“你要走了嗎？”

“嗯，我可能又要轉(zhuǎn)行了?！?/p>

珍珠知道，他是來告別的。

“謝謝你?！闭渲檎f。

“謝謝你自己?！碧嘏蓡T說。

“珍珠，你在和誰說話？阿秋家不是在這邊嗎？”媽媽在客廳問。

“沒誰，媽媽——”

等珍珠再回頭，小平臺上什么都沒有了，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天上的星星閃了閃，說它們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