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都始于那個巨人鉆出魔力奶瓶的時刻。他問我更喜歡哪個:擁有一幅畢加索,還是成為畢加索?兩者他都可以滿足我,但是,他警告我,只能二選一。
這是個怪異的選擇,但又并非不合時宜,事實上,它出現得恰到好處。我正要離開畢加索博物館,滿懷狂喜和無限敬仰,因為對我來說,那一刻沒有任何東西,或者說任何哪兩樣東西,比它們更具誘惑力。其實那時我還沒離開博物館。我正在花園里,坐在其中一張露天的桌子邊,我剛去咖啡廳買了一小瓶到處都能看見游客在喝的魔力奶。
我試著整理思路。我默默重復巨人說的話:擁有一幅畢加索,還是成為畢加索?誰不想擁有一幅畢加索?誰能拒絕像那樣的禮物?但另一方面,誰不想成為畢加索?現代歷史上還有比他更令人羨慕的命運嗎?
任何人處在我的位置都會選擇第二項,因為它已經包含了第一項。特別是從長遠來看:“成為”要遠遠超過“擁有”,其中包括所有那些千變萬化的創造之樂,一直綿延到不可思議的天邊。
但我有自知之明,我能感到或者猜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一個人要變成其他人,首先必須不再是自己,而沒人會樂意接受這種放棄。這并不是說我自認為比畢加索更重要,或更健康,或在面對生活時心態更好。他的情緒相當不穩定——我是從各種傳記上看到的——但還沒有像我這么不穩定,因此如果變成他,我就要將自己的精神健康狀態做一定程度的調整。
確定無疑的是貫穿他所有變形期持續不斷的高產。如果我是畢加索,我就可以畫出所有我喜歡的畢加索畫作,然后把它們賣掉,變得有錢,而且如果我覺得不開心,覺得被這種生活困住了,我也許還可以停止扮演畢加索(因為錢是萬能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說“成為”這一選擇包含了“擁有”。
畢加索有次說:“我很樂意像個窮人那樣平靜地生活,只要有很多錢?!边@樣說時他已經很有錢了,非常有錢。但還不會像今天這么有錢,鑒于他畫作價格的提升。每個人都知道畫家必須要死,從而停止創作,這樣他們的作品才會變得真正有價值。所以在“成為畢加索”和“擁有一幅畢加索”之間,正如在生與死之間,有一道經濟上的鴻溝。至于平靜地生活,且不說他那句話暗藏機巧,倒是很適用我被巨人置于的這一境況。它是超越死亡的一道訊息,讓我認識到自己最向往的愿望,是過一種真正平靜的、沒有問題的生活。
就目前的價格,以及我相對平庸的志向而言,單單一幅畢加索就足以讓我致富,使我過上平靜的生活,寫我的小說,放放松,讀讀書……我決心已定。我要一幅畢加索。這一想法剛在我腦中成形,一幅畫便出現在桌上。我屏住呼吸,心想:它是我的了。
它燦爛奪目:一幅中等大小、三十年代的畢加索油畫。我久久凝視著它。初看它像一團雜亂變形的人影,一堆疊加的線條及狂野但不失和諧的色彩。但這幅畫的表面特質只是一種引誘,誘人去探索其實際內容,一點點地,它開始若隱若現。最初是一朵花,一朵深紅的玫瑰;面對著它,如同一種鏡像,是朵純白的茉莉。兩朵花之間的部分填滿了小小的蛇人和羊人,還有一些是裸體,類似侏儒,典型的畢加索風格。統領著這幅宮廷場景的,是一個丑陋而衰弱的女王,像個毀壞的玩具。扭曲變形的女性身體,作為畢加索的標志之一,從未被運用到如此極致。腿和胳膊胡亂地從她身上戳出來,肚臍和鼻子越過她的背部互相追逐,假想的身軀被她衣服上多彩的綢緞鑲嵌著,還有一只腳,裝在一個巨大的高跟鞋里,高指向天空……
突然,整個故事都自動顯現在我面前。故事講的是一位瘸腿女王,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疾,而她的臣民又不敢告訴她。內務大臣最終想了個點子,可以巧妙地讓她知道這個殘酷的真相。他組織了一場花卉競賽,王國里所有園丁都要拿出各自最好品種的花朵來參賽。一組專家評審團將入圍者縮至兩個:一株玫瑰和一株茉莉。最終結果,選擇誰為獲勝花卉,將由女王決定。在一場盛大的典禮上,全體朝臣列席左右,內務大臣將兩株花放到王位前,然后,用清晰、響亮的聲音對他的君主說:“Su Majestad,escoja.”這句話是西班牙語“陛下,請選擇”的意思。但如果把最后一個詞破開讀,意思也可以是:“陛下是瘸子?!?/p>
這幅畫寓意著,主人公瘸腿卻不自知。也許原因就在于主人公的君王地位,這獨一無二的身份,使她無法以正常的生理標準來評判自己。這幅畫還可以設想出一個更殘酷的版本:女王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瘸子,但出于禮貌她無法提及這個她寧愿回避的話題。一天,她的大臣們互相挑釁,當面對她說出了真相。這或許更符合實際,卻非這幅畫的本意。沒人會將女王當成笑料,沒人會拿她取樂。臣民都愛戴她,希望她知道真相。他們借助了花的語言,那是傳達愛意的永恒手段。她必須選出王國中最美的花朵,正如我也不得不在巨人提供的兩個禮物中做出選擇……
就在那一刻,我也恍然大悟,笑容僵在我臉上。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我之前沒想到這一點,但重要的是現在我想到了。如同在噩夢中一般,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赫然聳現,將我吞入焦慮之中。我仍然身處博物館內:遲早我都必須離開;我作為富人的生活只能在外面開始。而我又怎能胳膊下夾著幅畢加索離開畢加索博物館呢?
小貍//摘自《音樂大腦》,浙江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