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馳啦，少年

1

周明沉完全沒有想到高中的第一場足球賽會踢得這么憋屈。

那是一個烏云蔽日的午后，陰沉的光線讓草皮都變成了深綠色。自小踢球，參加過大大小小賽事的周明沉很快成為球場上的焦點，他的腳法變換靈活，一晃神的工夫就成功地將球帶過人墻，以一個刁鉆的角度射門。

就在周明沉鏖戰正酣的時候，頭頂那片厚重的積雨云慢慢發威， 大顆大顆的雨點傾瀉而下。球場里的人不斷下場又被觀戰的人補上，到最后眼看就要不夠踢一場比賽的人數了。周明沉叉著腰遠遠地望著看臺上的最后一個人，他沒有穿校服，很可能跟周明沉一樣是剛入學的高一新生，衣服寬大，短發下是一張秀氣的瓜子臉，嘴巴抿成一條線。周明沉向他喊道：“喂，兄弟，你來不來？”

那個少年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周明沉是在喊自己，他“咻”地站起來， 毫不猶豫地走進雨幕里。少年一上場就讓周明沉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不論是傳球還是帶球都讓人很有壓迫感。就在周明沉猶豫的瞬間，少年利落地探身向前，一個滑鏟將周明沉的球搶斷，快攻，進球了！

球賽的最后十分鐘被少年主導了。遇到這樣旗鼓相當的對手，周明沉可太有惺惺相惜之情了，比賽一結束就激動地將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嘿，你是哪個班的？ 之前踢過市里的比賽嗎？”

周明沉沒有料到少年的肩膀竟然這么單薄，更沒料到他居然一言不發地連連后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周明沉站在原地，十分尷尬，嘴里疑惑地嘟囔著：“不至于吧，他難道有潔癖？”

2

回宿舍洗澡換上衣服后，周明沉買了個漢堡，在奔向教室的路上兩三口就解決掉了。這是他進入高中的第一天，白天忙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在晚自習召開的第一次班會上才正式跟班里的同學認識。

同學們一一上臺自我介紹，周明沉突然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下午遇到的那個球技很好的家伙居然跟他同班！那人的動作有些拘謹，隨后用女生特有的清澈聲線做了個簡潔的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韓祺。”

什么？居然是個女生！那一瞬間，周明沉唰地站了起來，“你、你……”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倆身上，韓祺瞪著周明沉，周明沉回過神尷尬地說：“那個，你好！”講臺上的韓祺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硬邦邦的：“你好！”

自從班會上尷尬萬分的“你好”事件后，周明沉自覺地和韓祺保持了距離，但還是忍不住默默地觀察她。韓祺似乎跟其他女生沒什么兩樣，大課間也很少出去運動，安安靜靜地看著輔導書。非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韓祺的一舉一動倒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酷勁兒，連轉筆的花樣都比別人多。

終于等到一周一次的體育課。明明球踢得那么好，韓祺卻像雕塑一樣坐在旁邊，周明沉沒忍住，發力將腳邊的一顆足球徑直朝她踢去。可是因為腳上的力道沒有控制好，那顆足球打著旋兒像炮彈似的朝她飛去。

“韓祺，小心！”

早在周明沉的提醒出口之前，韓祺就敏銳地聽到了球飛過來的聲音。她側身，盯著那顆來勢洶洶的足球，提起左腿，身體向后傾倒，將那顆球的力量巧妙地卸掉了。然后飛起一腳，將球準確地踢回周明沉的腳邊，欲言又止。

周明沉俯身將球撿起來，笑得嘴角簡直要咧到耳朵根兒上：“嘿，一起來踢球吧！”

韓祺猶豫了一下，還是擺了擺手，徑直走出了足球場。

3

全市高中生足球聯賽都安排在暑假。北陌高中的足球隊長期以來一直被老對手市六中壓一頭，但是在四年前出了一個入選省隊的傳奇隊長后，近些年倒是頗有起色。

周明沉毫不意外地被選進校隊，在聽到教練提出組建女子足球隊的構想時，他立刻推薦了韓祺。出人意料，韓祺沒有反對，甚至還接過了隊長的袖章。她因為基礎太好，干脆就和男足混在一起訓練。因為是同班同學，周明沉和韓祺自然而然地成了固定搭檔。在耐力訓練開始前，周明沉一邊在腿上綁沙袋，一邊不太自在地看了眼韓祺。“我把你拉進足球隊，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系。”韓祺低頭系緊鞋帶，“我很喜歡踢足球。”周明沉松一口氣，解開了這個心結，他們在訓練中越來越默契。

季節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中悄悄變換，周明沉期待的夏季聯賽很快就要到來。今年北高男足有驚無險地進入了決賽，馬上就要對陣老對手市六中。這場比賽來觀看的人不少，女足隊伍里也有好幾個隊員申請坐校車一起去賽場。周明沉假裝檢查裝備，眼睛卻一直盯著車門，可是直到車門關上，他也沒等到那個想見的人。

抵達賽場后，幾個高三學長忽然對著看臺興奮地打招呼，周明沉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只看見一個穿著休閑服、臉上帶笑的男人正在揮手。他身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周明沉立刻來了興致，夸張地向她揮手。遠遠地，韓祺笑了，還向他豎起了兩個大拇指。

周明沉從學長口中得知，剛剛站在韓祺旁邊的就是四年前帶著北高男足乘風破浪的傳奇隊長韓彬。作為韓彬的妹妹， 韓祺踢球的水平這么高也就很好解釋了。

市六中的足球隊一上場就給人很強的壓迫感，不論是身高還是肌肉都比北高的隊員們強了不少。比起重點高中在學習之余擠出時間來訓練，以體育為招牌的市六中有著更加充裕的訓練時間。

在市六中頻繁的身體沖撞下，北高的球隊節節敗退，只能滴水不漏地做好防守，這場實力懸殊的比賽雙方全程愣是沒有進一個球。點球大戰，對方球員先攻，進了一球。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周明沉果斷出腳，足球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飛去， 眼看對方守門員跳起的高度不夠，“ 咣—— ” 那顆球撞在了門框上，打著旋兒反彈了出來！

市六中，獲勝！在對方的歡呼聲中，周明沉被所有隊友圍在中間，他們并不怪他，可周明沉還是重重地低下了頭。

4

第二年，第一屆女子足球聯賽也得以舉行。在最后的特訓中，周明沉和韓祺白天進行體能和技巧的訓練，晚上還要討論戰術。

有一天，韓祺突然聽說，周明沉在訓練賽中受了傷，被對方的釘鞋踢中了小腿。擔心了一整天的韓祺終于在訓練結束時看見了周明沉，卻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心沉了下去。

周明沉坐在看臺上，腿上打著石膏，旁邊放著一副拐杖。韓祺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去年聯賽踢飛了點球的周明沉，無疑是最想在今年的聯賽里證明自己的人。

“哎呀，別哭喪著臉嘛！”都到了這個地步，周明沉居然還反過來安慰韓祺，“下午我媽看我打石膏的時候，居然沒忍住笑了，說我正好可以待在座位上好好學習。我們不是快高三了嘛？”

雖然周明沉的語氣輕松，可兩年來一起訓練的默契讓韓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你還記不記得我剛開學的時候，頭發特別短？”豈止是記得，那時候的韓祺簡直刻在了他心里。

“我從小就跟著哥哥踢球，一直非常喜歡在草地上奔跑的感覺。一次練習賽里，我把他的一個朋友逗得團團轉，比賽結束后，他說我可真不像個女孩子。那句話讓我非常不舒服，一沖動我就剪了個特別短的發型。我本來想高中好好學習，可是你在草坪上向我一揮手，我還是忍不住想要站上去。周明沉，我很喜歡踢球，就像你一樣，所以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飾自己。”

周明沉看著韓祺，暖黃的夕陽穿過密密匝匝的枝葉落在她的身上，幾個光斑隨著微風輕盈地跳躍著，讓她整個人更加神采飛揚。周明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是很遺憾，那么努力地訓練了，卻連一個贖罪的機會都沒有。”

“不，你沒有罪，當然也不需要一個贖罪的機會。”

周明沉難掩不甘地說：“聯賽加油！”

“只要你看著我，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在草地上飛奔。”韓祺用無比堅定的語氣說。

5

北高女足基本功非常扎實，意料之中地打進了決賽，對上了北高的老對手市六中。仇家見面，分外眼紅，比賽從一開始氣氛就很緊張。

在哥哥韓彬的安排下，韓祺在前幾場比賽中一直做一些不太突出的輔助性工作，直到最后一場決賽才出人意料地發揮出來。經過幾次漂亮的快攻，韓祺在上半場就完成了“帽子戲法”，等對方反應過來時，為時已晚。

看臺上周明沉的目光緊緊地跟著韓祺，就好像真的跟著她在球場上自由奔跑似的。北高女足的姑娘們最終以4比0漂亮地戰勝了市六中。頒獎儀式一結束，韓祺就迫不及待地抱著獎杯登上了看臺，遞給了周明沉。這時韓彬按下了快門，照片里腿上打著石膏的少年和戴著隊長袖標的少女一起握著獎杯，燦爛的笑容和溫暖的夏風都被永遠定格在那一秒。

狂歡過后的少年們也不過是最普通的高中生，韓祺和周明沉因為在重點班，比賽結束后就立刻投入到文化課的補習中，在各科老師輪流上陣的“摧殘”下日漸消瘦。

午休時間，周明沉和韓祺并肩坐在教室外面的兩套桌椅上補習之前落下的功課。冬意漸濃，校園里的樹已經有了些許凋敝。周明沉煩躁地用筆敲了一下桌子， 韓祺朝他的試卷看了一眼， 上面一片慘不忍睹的紅叉， “ 喂， 在終場哨聲響起之前——”

周明沉默契地接上下半句話：“一切皆有可能。”

韓祺將模擬考試的分數條粘在了筆記本上，可以看見排名一直在上升。周明沉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突然探出腦袋，不經意地說：“我覺得W大挺不錯的。”韓祺似乎沒有聽到，他只好撓撓頭走開了。

半個月后，高考最后一門考試的收卷鈴打響。周明沉夢游似的跟著人潮走出考場，忽然有人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也覺得W大挺不錯的。”

9月，周明沉和韓祺一起拖著行李箱去W大報到。11月，周明沉給韓祺打了個電話：“我們一起去看世界杯吧！”

電話那頭的韓祺猝不及防：“去卡塔爾嗎？現在買票還來得及嗎？”

“去什么卡塔爾……”周明沉笑了，“我在市中心的時代巨幕下等你，那里有實時轉播。”

掛了電話，周明沉抱緊了胸前那個扎著絲帶的巨型禮物盒。快向我飛奔而來吧，全世界我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點點//摘自《花火》2022年5月B刊，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