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與馬骨胡

呂老師的目光始終在音樂家和農才立之間游移，似乎只有她才能夠準確地把握這兩個人此時此刻表達的含義。

所有的農家成員和鄉親的目光里期待的似乎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農才立會不會被看中。對于農才立演奏的這些曲子他們早就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相比之下，他們更愿意聽他爬到大榕樹上演奏的曲子。最令他們迷惑不解的是，像農才立這樣的惡棍怎么就變成寶貝了，而且還有可能到大城市去。過去他們聽說只有書讀好了，成了舉人或中了進士才可以到城里去，而現在，他們跟前這個作惡多端的家伙怎么可以和舉人有一樣的待遇呢？

又一曲終了，面色木然的音樂家終于把手掌從臉上移下來，然后示意農才立把馬骨胡遞給他。他端詳了一會兒，問，是你自己做的嗎？

農才立說，是。寨上很多人都會做。

音樂家說，你這把是做得最好的嗎？

農才立說，不是。

音樂家問，你還會別的嗎？

農才立說，會吹蘆笛、吹木葉。

木葉？音樂家神情有些驚愕。

呂老師說，就是用普通的樹葉吹奏曲子。她當即吩咐農才立給音樂家表演一下吹樹葉。

神奇的樹葉演奏再次使音樂家陷入了半睡眠狀態。就在這一時刻，農才立已經在音樂家的意識中，從一個山村的小痞子變成了省城文工團的樂手了。

三天后，音樂家滿載而歸，他帶走了農家寨唯一的天才少年農才立。出于對事業的忠誠與專注，音樂家在農家寨的幾天里，居然忽略了農才立生活的另一面，他并不知曉他領走的是一個已經有了妻室和性經驗的小男人。

農家寨的人都懷著復雜的心情來為我大伯農才立送行。他們中的許多人還送他出到村口，甚至送到紅河渡口。不管怎么說，他是農家寨的孩子，而且是第一個被大地方人相去的孩子。農才立的布包里裝滿了表示吉祥的紅雞蛋，袋子里還被塞進一些零散的錢幣。未曾出過遠門的農才立忽然間被這濃重的鄉情感動得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嚴家女孩躲藏在寨旁的樹叢里，神情漠然地目送著自己的夫君，直到他消失在視線里。

臨出門的時候，曾祖父農寶田從紅木柜里翻出幾尺紅綢，粗手笨腳地把農才立的馬骨胡包裹了起來，然后語重心長地說，我的孫呀，從今往后你就靠這把馬骨胡吃飯了，心思要放在這個上面啊！

農才立默然地瞥了一眼農寶田。他想說他不喜歡紅綢，紅的東西令他生厭。昨夜里嚴家女孩就來紅了。溫溫的液體汩汩流出，弄臟了他的半邊床，他想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音樂家在縣里沒有逗留，第二天就帶上農才立搭上了回省城的汽車。

山村少年農才立來到省城后的第一件麻煩事出現在廁所里。當天晚上，因為沒有來得及安排到宿舍去，古老師就把他帶回到自己家里先住下。古老師一家兩口，他妻子大約和呂老師一般年紀，模樣卻比呂老師漂亮。師母在農才立眼里簡直就和仙女一樣，他時不時地偷覷她一眼，她發覺后便友善地看他一下。

剛進門的時候，古老師就大聲地對他的妻子說，親愛的，你看誰來了？我給你帶回一個小天才。

年輕的妻子打量著土里土氣的農才立，嬌柔地問道，他怎么這么小啊？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古老師殷勤地從農才立手里拿過馬骨胡，扯開包裝的紅綢，作獻寶狀雙手遞給她，操著戲腔說，娘子，你看吶，這是我千辛萬苦從山里尋回來的寶貝啊！

年輕的妻子就很認真地接過去端詳了一會兒又擺弄了一下，仍然嬌柔地說，這也是樂器么？土里土氣的。我還以為真是什么寶貝呢！哎，這孩子他叫什么？

古老師說，他叫農才立。哦，農才立，這是你師母。叫林娜，你看她漂亮不漂亮？

農才立點了一下頭，隨即又偷覷了師母一眼。

師母說，往后，我就叫你阿立吧。

農才立又點了一下頭。

古老師吩咐妻子找出他的一套衣服，交給農才立，說，這是我剛畢業的時候穿的，你先將就穿吧，從現在起，你就別穿土布衣服了。

師母說，過幾天師母帶你去做兩身衣服。你個子這么小，花不了多少布的。

這時候，農才立才覺得自己身上穿的跟房子里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協調，特別是面對一身白色連衣裙的師母，他更感到無地自容。

你先洗個澡吧。古老師說。

可是古老師的說法馬上就被否決了，妻子給他使眼色，希望他先洗。他從妻子的表情里領悟到了什么，就急忙提著干凈的衣服進了衛生間。農才立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搭在膝蓋上，他再也不敢正視師母那張美麗得攝人心魂的臉龐。

師母察覺到了他的窘境，稱到食堂去領些食品回來自己煮吃，把他一個人留在屋里。這時候農才立身上的神經才忽地松弛開來。他開始環顧四周。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臥室有門隔著，什么也看不到。廳里有一套硬木沙發，現在農才立就坐在上面。廚房和衛生間在客廳外面。古老師洗澡的聲音很響，嘩嘩的水聲和《白毛女》中楊白勞的唱段混雜在一起。

古老師洗了澡從衛生間出來時，師母也拎著一籃子食物進了門。她的臉色不太好，邊往廚房里放東西邊說，該死的總務老說我們的油沒有了。看見他那嘴黃牙我就惡心，他媽的狗男人！

古老師不知道妻子為什么對食堂總務發火，就說，算了吧，油少多放些水不就行了？

可是他……妻子欲言又止。剛出浴的丈夫把農才立領進衛生間，如此這般地教了他一遍之后就出來了。這時候，滿面潮紅的妻子已經心急火燎地撲過來，一陣狂吻之后，他們相擁著進了臥室。

在此之前，古老師年輕的妻子剛在食堂的倉庫里狠狠摑了總務一記耳光，原因只是為了二兩食油。古老師的妻子說想領一點油，可是總務說不好辦，說油很緊張，許多人都想領。總務強調每人每月才半斤油，在食堂開飯了就不能領了。古老師的妻子說，古老師剛從邊遠山區出差回來，很辛苦，她很想得到那二兩油。總務想了想就說，好吧，我是特別照顧你了。總務把古老師的妻子領到了那間黑暗的食品倉庫，剛進入房間總務就把門鎖上了。沒等她反應過來總務就從后面抱住了她。

古老師的妻子年紀輕輕，且又是劇團的演員，每天都堅持練功，踢腿、蹲腰、打旋子都是常干的活。她被總務突然攔腰抱住之后立刻就有了強烈的反應。她幾乎沒費多大勁就將手里的竹籃不偏不倚地扣在總務的頭上，總務嗷地叫了一聲雙手就松開了。

古老師的妻子不管總務同意不同意，舀了米抓了菜還狠灌了半斤油，然后鼻子一哼，將一臉懊喪的總務留在倉庫里。

古老師和農才立自然不會知道，就在那一刻工夫里，他們身邊這個艷麗的女人會因為他們的晚餐而遭受總務的欺侮。女人回來之后，便將滿肚子的委屈急切地上升為一次如火如荼的性事。

就在古老師和他的妻子在床上顛鸞倒鳳的時候，衛生間里的農才立卻像一個難產的孕婦一樣艱難地排放糞便。

古老師家的衛生間配有一只抽水馬桶，這間屋子原本屬于一位歐洲人，幾年前歐洲人離開之后再三輾轉才轉到古老師名下。習慣在野地里拉撒的農才立或許只能使用蹲式的設備，坐式的馬桶使他陷入了拉不出的窘境。

半個小時之后，行過房事的古老師夫婦看見衛生間門板緊閉，里邊沒有聲響，便覺得有些怪異。古老師情急之下敲開了衛生間的門，看見農才立還是滿身的灰塵，便問其緣由。囁嚅之中農才立如實把情況跟古老師說了。古老師聽過之后就哈哈一陣大笑，說以前你師母也和你一樣不習慣坐馬桶，還要我抱住她拉哩。說笑之后，古老師就把他帶到大院里的公共廁所去。果然，不到幾分鐘他就一身輕松地回來了。

古老師花了半個早上的時間，帶領農才立到各部門辦理報到的有關手續，后來把他領進一間集體宿舍。

文藝工作團是文化廳下屬的一個團隊，組建工作已近尾聲，農才立算是來得比較晚的隊員。這間集體宿舍的八個鋪位只剩下一個上鋪，他只得住上鋪了。宿舍里只有一個叫大梁的在，他睡的剛好是農才立的下鋪。古老師就吩咐他多關照農才立這個小隊員，他滿口答應。古老師臨離開時告訴農才立，他已經替他在飯堂開了午飯，叫他跟大梁去領飯，下午就到團里和大家見面。

古老師剛離開，大梁就問農才立，你是干嗎的？

農才立騎在上鋪的被子上，揚揚手里的馬骨胡說，拉二胡。

你是古光頭的親戚？

農才立不解地問，誰是古光頭？

大梁說，就是剛才帶你來的那個古老師，古光頭。

農才立說，你不能這樣叫古老師。

大梁呵呵地笑起來，說你媽的小毛猴，剛剛來就會護老師啦？我操！我告訴你，我不僅叫他古光頭，我還想操你那個師母呢！誰叫他老牛吃嫩草！

農才立眨巴著雙眼不再出聲了。他毫不懷疑大梁說這番話的真實性，可是為什么大梁把屌說成是操呢？他便有些不明白，就問，你為什么說是操？

你媽那個巴的，操，你都不懂？就是……唉，以后我告訴你吧。大梁又埋頭伏在箱子上寫他的東西了。大梁上過朝鮮戰場，在部隊里學到不少北方的粗話，開口閉口就“我操”或者“媽那個巴的”，讓人聽了便覺得人挺兇蠻。大梁會寫一些諸如歌詞之類的東西，也發表過詩歌，偶爾也到樂隊搖搖沙錘或者拉大幕。

宿舍里的其他六個人都是文工團的團員，分別屬于樂隊和舞蹈隊。中午時分，他們回到宿舍后看見原先放在空鋪上的物品被放到各自的床上，一個精瘦的男孩盤腿坐在原本屬于集體的那個空鋪上，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大梁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就說，你們別不高興，東西是我扔的，這是新來的……哎，你叫什么？哦，農才立。你們都聽見了。他叫農才立，王大林，他還是你們樂隊的呢。

王大林瞥了農才立一眼，然后走過去伸出一只手說，歡迎你。

農才立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一只手。另外一個留著小分頭的小伙子也過去跟他握手，并狠捏了他一下說，我叫申正義。

小毛猴，下來，吃飯去。大梁一聲喝令，農才立手壓床沿縱身一躍，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大梁一驚，拍拍他的腦袋說，你小子有兩手，算你狠。

下午一陣鈴響，一屋人就呼啦啦地起床。農才立累了幾天，自然聽不見鈴聲，等他被古老師叫醒時，屋里就剩他一個人了。他慌忙到衛生間去擦了把臉，就提起馬骨胡往樂隊跑去。

農才立的出現對于樂隊的樂手們來說，是一件頗新奇的事。他們都知道他來自邊遠的桂西北鄉村，是一個幾乎沒有受過正規音樂訓練的人，但誰也不曾料到他那么小且相貌如此猥瑣。許多人都暗自嘀咕古老師是不是中了山里人的什么邪，把一個土里土氣的孩子帶到堂堂省文工團的樂隊里來。誰都知道，這支樂隊是目前省內首屈一指的。

面對十幾張比自己年長的陌生的面孔，農才立不禁有些膽怯了。

他們的目光雖然沒有什么惡意，但他感覺到那是挑剔的審視的。他們手上的樂器絕大部分他都未曾見過。那些怪異的樂器就像是一副副猙獰的臉孔。這種恐懼感從他進入樂隊排練場的那一刻就開始產生了。

當天晚上，回想白天第一次和同事們見面的情景，農才立一直處于高度興奮中。這天下午，農才立有一次類似噴射的快意。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那些不太友善的眼睛在一小段時間里就發生了變化，他只略作表現，那些人就驚得目瞪口呆了。不一會兒，門窗的空隙里就填滿了舞蹈隊隊員的面孔。舞蹈隊的一個領導氣急敗壞地來催促他的隊員，不想他自己也走不動了。

農才立拉了兩支曲子之后，外表平靜但仍掩飾不住內心得意的古老師，用手捋了一下稀疏的頭發，宣布農才立暫時還不能參加演出，他還要輔導農才立一段時間。

農才立雖然很有天賦，但他還小，希望大家日后幫助他。古老師說完，場面上就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吃晚飯的時候，同室的大梁和王大林、申正義等一堆人圍坐在農才立身邊，要求他晚上單獨為寢室的舍友們舉行一場馬骨胡演奏會。農才立告訴他們，他要到古老師家去聽輔導課，大伙都氣得把那個禿頂的古老師幾代操了一遍。

農才立依時到了古老師家，看見古老師夫婦正和兩個客人說話，他轉身想走，卻被古老師叫住了。

古老師對他的妻子說，林娜你先帶他進里邊去。林娜就問，進去干什么？古老師說教他ABC，從哆來咪發唆開始。農才立就怯怯地穿越客廳，跟著渾身散發著香氣的師母進入了臥室。除了一張木床外，臥室里還有一件足有一頭牛大的黑色物件。林娜搬過一張凳子放到那件黑物件旁邊，叫他坐下。然后很隨意地在一排類似牙齒的東西上輕擊一下，那東西就轟地響了一聲，把他嚇了一跳。林娜夸張地一陣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吧，這是鋼琴。其實農才立是聽呂萍老師說過的，但他沒見過，沒想到這東西這么大這么華麗。他趕忙把手里提著的馬骨胡擱到墻邊上，然后輕輕地撫了一下锃亮的琴身。

林娜又笑說，知道嗎？我是為這架鋼琴才嫁給他的。

農才立瞪大眼睛說，你嫁給鋼琴？

土仔，我嫁的是你的古老師，因為他有鋼琴。

農才立似懂非懂，他瞟了一眼木床，蚊帳雪白，被褥整潔，兩個枕頭并排而置。他想，古老師和師母就是在這床上干那種事的。

喂，沒見過床啊！林娜說，你真是土，連曲譜都不懂。來吧，先跟我唱，1，2，3……1，2，3……1，2，3，4，5，6，7……

你們太吵了。古老師嚷著把臥室的門掩上了。

農才立跟著林娜唱了十來遍之后，林娜就改用鋼琴來為他發音。她纖細而靈巧的玉指跳躍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空氣中彌漫著優美的琴聲和女人的體香，農才立唱著唱著禁不住就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好在這時古老師送走了客人推門進來說，還是從識樂譜和樂理開始吧。

來到文工團的第一天就這樣度過，盡管只是粗淺的接觸，但農才立已經感受到了音樂帶來的美妙與快樂。這些奇異的感覺使他興奮得一時難以入眠。

此后的日子農才立過得略顯平淡。他像一頭小牛犢被古老師一步一步地精心調教，目的是讓他成長為一頭能夠犁耙田地的耕牛。他心愛的馬骨胡被古老師暫時收藏起來了。古老師說你不能貪別人稀奇，靠拉那幾個野調來招引人。農才立就問，那我來文工團干什么？古老師笑著拍拍他肩膀，說你別猴急，每天來聽別的樂手吹拉彈唱，熟悉一下、感受一下，幫大家掃掃地、打打開水。你說話鄉下口音重，要多和大伙兒說說話。農才立就問，我這樣能領到工資嗎？古老師說，不能老想著工資。要為黨和人民多做工作。當然，工資是要領的，不領你吃什么？十五日就可以領了。

到了十五日，農才立果然領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工資。他首先想到的是還師母林娜的錢，她替他墊支了做兩套衣服的布料和裁縫的費用。晚上他照例到古老師家去學習樂理，剛進門，他就把一直在手里攥著的剛發的工資掏出來，遞給他的師母林娜。

林娜見狀不禁咯咯地笑道，土仔，你還了我，這個月你吃什么？農才立愣住說，吃食堂呀！古老師就拍他的腦袋說，食堂的飯菜不花錢嗎？

農才立說，那么我就先不還了。

林娜說，你還是好好學習吧，別滿腦子資產階級那套。

農才立當然不知道錢和資產階級是什么關系，他只知道團指導員在開會時常說到資產階級，那不是什么好東西，特別是年輕人要特別提防。去他娘的資產階級！他心里罵著就想起了一件事，對古老師說，老師，你就讓我參加演奏吧，我早就憋壞了。

不行！不能猴急。古老師說，你要學會識譜，要會看五線譜，還要會作一些簡單的曲子，把你所知道的山歌野調全寫出來，然后我們再進行藝術加工。那才是藝術作品，那才是你的工作，懂嗎？

農才立說，那我業余時間可以拉馬骨胡嗎？

還不行。古老師手一揚，說得斬釘截鐵。

他似乎還是不能理解古老師的良苦用心，連續幾天，他一直陷入悶悶不樂之中。他想，叫我來參加文工團，又不讓我拉馬骨胡，不如回農家寨。農才立愈想愈煩，就去找了團長和指導員。

團長正在排練新節目。他說有什么工作上的事可以去找隊長，有思想問題就找指導員。農才立想，隊長是古老師，找他不正是撞到槍口上了嗎？就找指導員說吧。

指導員三十來歲年紀，據說在部隊里當過團政委，后來在解放海南的戰斗中光榮負傷，就轉業到了地方，參加省文工團的組建。指導員聽說農才立要匯報思想，便熱情地說，我們到那邊去談吧。

指導員指著院里的一張石條凳，那地方恰好在舞蹈隊練功房和樂隊練習房前面的不遠處，一棵巨大的龍眼樹撐起一方綠蔭。農才立和指導員工作的出發點不一致，指導員要的是大家都看見的效果，而農才立卻不愿讓古老師樂隊的人看到。

你這個小鬼喲，鬼頭鬼腦的。指導員操著湖南腔拍拍他的腦袋，說好吧，那我們就到湖邊去。

聽了農才立訴說之后，指導員說，你這樣做很好，有思想問題及時向組織匯報是對的，你反映的問題等我向有關同志了解后再說吧。你想早點參加排練演出為工農兵服務，很有積極性嘛，不過領導有領導的考慮。你首先要服從分配，要服從組織……

農才立第一次單獨和指導員長談，就聽到了一大串諸如“革命”“組織”“思想”之類的詞語，離開的時候他腦子里仍然一片混沌，只覺得自己更迷糊了。“但是”“不過”“當然”這類的轉折詞對于只讀過幾年小學的少年來說是多么的深奧，既肯定又否定中有模棱兩可答非所問，說話間，指導員的影子在農才立的心目中驟然變得神秘而模糊起來。畢竟，哲學離他還是太遠。

第二天，古老師見到農才立就揪起他的一只耳朵說，你這家伙什么不會就會告狀了？不簡單呀。農才立不知何為告狀，就問，什么是告狀啊？古老師說，你到領導那里說我不讓你參加演出，這不是告狀是什么？

可指導員并沒有答應我。農才立眨眼說。

那當然。在樂隊我說了算，尤其是你，知道嗎？你去找廳長、省長說也沒有用，你的任務是老老實實打基礎。

農才立只知道村里是村主任最大，文工團是指導員最大，他不知道還有什么廳長、省長，便低頭不說話，他知道這下子是惹古老師生氣了。古老師是他在團里最親近的人，對自己就和親爹一樣嚴格要求，他也知道古老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自己好，但他就是不明白古老師為什么不讓他拉馬骨胡。

王大林橫吹著笛子朝農才立使了個眼色，農才立知道那家伙是在幸災樂禍。歪著脖頸拉小提琴的申正義也朝他這邊看了看。農才立覺得這樣和古老師對峙下去只會更加丟臉，便主動結束這場尷尬的談話。他說，老師，我錯了。以后我有思想問題就先向你匯報。

古老師的臉就古怪地動了一下，說，你去沖一次廁所吧，蛆都爬上來了。

農才立不敢再正視古老師，扭身走了。走了幾步就在心里罵了一句從大梁那里學來的話——我操！

古老師不愧是樂壇的一位好老師，不愧是調教新人的高手，用不了半年的工夫，他就把山村少年農才立調教成了一個比較合格的樂手。在這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里，農才立不斷闖禍，惹了不少麻煩。其中，最突出的一次是他和王大林之間的沖突。王大林從來不把農才立放在眼里，開口閉口就叫他“野仔”或者“毛猴”。野仔，是一句毒罵。農才立每次聽到臉色都非常難看。而“毛猴”則是大梁的專利，農才立認為只有大梁才有資格使用。大梁對他不錯，跟親哥一樣，他在部隊學得兩手拳術，卻從不對他濫施武力。有一晚，農才立做夢把尿拉在床上，也把下鋪的大梁的被子淋濕了，大梁并沒有揍他，只叫他把被子拿去洗了，對此農才立感激不盡。沒有資格叫“毛猴”的王大林也叫他“毛猴”，他甚為反感，甚至懷恨在心。他試圖對他實施報復，但一直沒有機會下手。有一天上午集體排練的時候，王大林吹的笛子沒有往常悅耳清脆的聲音，笛子散發出一股濃烈的尿臊味。王大林不由分說就直奔過去掐住農才立的細頸，令他疼得翻白了眼。眾樂手一看要惹大禍，急忙過去拉開王大林，但失去理智的王大林卻不肯松手。眼看農才立的脖頸可能要被掐破，大家亂作一團之際，王大林突然一聲干號，隨后松了手蹲了下來，緊捂著下襠呻吟不止。原來在臨危之際農才立使出一記絕招，他用膝蓋在王大林的下襠狠撞了一下。這招是大梁悄悄教會他的，想不到這個時候竟用上了。這場惡斗引起了領導的重視，雖然查不出笛子里的尿是誰干的，但雙方都受到了記過處分。受了處分的農才立覺得無顏再在團里待下去，有一天天沒亮就跑到汽車站搭上了開往桂西北的客車。逃跑回家的農才立自然沒有想到，他才離開不到五十公里，就被古老師和大梁的吉普車追趕上了。

逃跑不成的農才立一個月后就迎來了好機會。

省三級干部大會的文藝演出即將開幕之際，演奏二胡獨奏《南國春雷》的樂手因掩飾不住緊張而激動的情緒，頻頻到廁所小便，不料膠底布鞋打滑，把右手給摔壞了。

團領導立即召開有關人員會議緊急磋商。當大家一致決定撤掉《南國春雷》時，文化廳廳長出現了。廳長指示說，節目不能撤，演這個節目的同志上不了可以換別的同志，也可以上類似的節目。因為有中央首長來觀看，任意改變節目影響不好。

不用贅述其中的細節，古老師終于擊退了舞蹈隊要求換上他們節目的企圖，改上他主創的《壯鄉春早》。這支新創作的曲子的素材源自我們農家寨，幾乎全是農才立帶出來的東西。作為這次桂西北之行的成果，古老師開始就主張上《壯鄉春早》，但被團領導以不成熟為由而拒絕，現在機會終于來了。

這個節目的獨奏者是樂壇黑馬也是古老師的學生農才立。當報幕員用標準甜美的普通話報告節目之后，身穿白襯衣綠軍褲的山村少年農才立提著馬骨胡出現在舞臺中央，畢恭畢敬地向觀眾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他的身后是由八個樂手組成的伴奏樂隊。農才立在掌聲中落座之后，報幕員繼續聲情并茂地說，各位首長、觀眾同志們，這位小樂手只有十六歲，他來自桂西北紅水河邊的壯族山寨。他今晚演奏的是一種傳統的壯族樂器，也是我們團的首次演出。請欣賞。

掌聲再次響起。

農才立急忙又站起，朝臺下的一千多張面孔再次鞠躬，然后再次坐下。只見他稍一定神，運足氣，揚手，伴奏樂器和馬骨胡同時響起。觀眾們聽見一汪清泉從巖縫間汩汩而出，淙淙流過森林，流過小溪，匯入小河，融進飛瀑……就在飛流直下的瞬間，一聲春雷驟響，飛瀑變成了淅淅春雨，春雨很細，悄然滋潤大地。全場觀眾息聲屏氣，傾聽他指間灑下的點點滴滴。少頃，春暖花開，燕子翻飛呢喃，布谷催春，春牛穿梭，村姑的歡聲笑語在田野山間回響……

優美激揚的旋律、悅耳動聽的馬骨胡把觀眾帶到了春天的壯鄉田野。在演奏期間，被古老師認為是神來之筆的是農才立不時用樹葉模仿一些鳥類的鳴叫，人畜的歡聲和自然的聲音渾然一體。

一曲終了，臺下爆發出長時間的掌聲。農才立再次鞠躬謝幕，但掌聲仍然持續不斷，團領導和古老師都興奮得不知所措。然而，臺下經久不息的掌聲明確地向文工團的領導表示，觀眾還想再聽農才立的演奏。

容不得更多的考慮，只幾句話的工夫，團領導和古老師決定馬上再遣農才立登場。效果出人意料，農才立接著又拉了幾曲民間快樂調，用樹葉吹奏了一段桂西北山歌，他演的節目才得以收場。事后，文化廳的領導在回憶當時的場景時強調，是中央首長先鼓掌了，嘴里還哈哈笑呢。首長接見演員時，那位中央首長還特意問了農才立的年齡和家庭成分。這一舉動令其他同臺演員羨慕不已。

《壯鄉春早》的成功大出意料。數年后盡管文工團改成了省歌舞團，但這個節目一直是團里的保留節目，而且經過后人的不斷加工修改，演奏者在多次的大型會演中屢屢獲獎，這個節目還到其他國家去演出。所不同的是當初農才立用的是貨真價實的馬骨胡，而后者用的是二胡，出國的是別人而不是農才立。這是后話。

首場演出的成功過早地把我大伯農才立逼向人生的另一個轉折點，這是他自己和所有關心他的人始料不及的。

第一個把他往這個轉折點里推的是一個叫關雪梅的女孩。

和農才立的身世有所不同，關雪梅是文工團舞蹈隊的一個女孩子，她是省立師范藝術專業的畢業生，十六歲時跳《白毛女》跳出了名氣，十七歲畢業就進了省文工團，現年十九歲。

關雪梅一進團就繼續演她的拿手戲——《白毛女》中的喜兒，同時還是舞蹈隊的臺柱。她出眾的身材和超乎常人的容貌使她成為文工團的招牌或者榮耀。每次有中央首長或者貴賓蒞臨，省委辦公廳的電話就會打到廳長那里，廳長就會找團領導，說省委要幾個舞伴，要那幾個黨員外加關雪梅。不是黨員也被指定當舞伴，這在歌舞團是一種破格。關雪梅的祖父在舊軍閥里干過，關雪梅自然入不了黨，但她出眾的容貌使她享有和其他年輕女黨員一樣的權利。

關雪梅性格的形成有容貌的原因，連走路的姿勢也受到了影響。一向仰著臉挺著一雙突乳走路的關雪梅，有一天突然在農才立跟前站住了。這時候農才立剛從食堂出來，邊吃飯邊低頭走路，忽然感覺到無路可走時他仰起了臉。

他以往是不能夠這么近距離端視這張臉的。此時農才立的神經全部集中判斷在他眼前站的是誰，他能夠把握的僅是眼前站的是一個氣勢逼人的舞蹈隊的女孩，這女孩比他略高半個頭。關雪梅的目光傾瀉在眼前這個小男人漠然的臉上，最后盯住了他一對深洞似的眼睛。她說，我要讓你給我伴奏。

農才立迎著她的目光問，為什么？

她說，那個老二胡難聽死了。

還沒等農才立有任何的反應，關雪梅就擦過他身邊往食堂走去。關雪梅幾乎每次都是最后一個進食堂，但她從不擔憂會吃到變涼了的食物。曾經給大首長當過炊事員的老曹會給她在鍋里留足一份熱乎乎的飯菜。

第二天剛上班古老師就在樂隊宣布，根據團領導的安排，農才立的馬骨胡將代替眼鏡劉的二胡為關雪梅伴奏。希望眼鏡劉和農才立做好節目的移交工作，盡快實現順利過渡。

戴了一副高度近視鏡的劉南生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他表現得出奇的冷靜。盡管他的演奏水平在樂隊里數一數二，但隨著農才立馬骨胡的走紅，他知道自己被取代只是遲早問題。近些日子，不論是演出或是排練，關雪梅總是對他挑剔、責難不斷。當初，當樂隊的同仁為取得給關雪梅的伴奏權明爭暗斗時，不露聲色的劉南生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如今他的失寵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其實關雪梅選擇農才立伴奏只是為了趕一種時髦。那天晚上，在省三級干部會議上農才立演出的效果令她驚羨不已，馬骨胡那美妙的聲音一直回響在她的耳際。從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這種新奇的樂器。當她親口對農才立說要他為她伴奏時，他還以為是一種玩笑。但當領導鄭重其事地宣布讓他接替劉南生時，他就覺得這個女人是無所不能的。關雪梅在團里的保留節目是跳喜兒的舞，新近她又跳了一個反映志愿軍女衛生員英雄事跡的獨舞，叫《金達萊》，文工團的每臺節目必有這兩個獨舞。農才立在給這兩個舞蹈伴奏的同時，自己還要獨奏《壯鄉春早》，他一下子成了團里演出節目最多的樂手。僅就這點恐怕還不至于會出什么麻煩，他的麻煩其實是關雪梅帶來的。

關雪梅出演的《白毛女》只是根據那個故事創作的一些片段，還不是后來風靡全國的著名舞劇。眾所周知，《白毛女》里的主要人物有三個，即楊白勞、喜兒和大春。確切地說，無論上哪一個片段，喜兒這角色的演員都是雷打不動的，微妙的競爭出在楊白勞和大春身上。在這兩個片段中，有一個是三個演員一起演出，而另一個則是只由楊白勞和喜兒出場。

飾演大春的小伙子劉爽才二十出頭，他天生一副舞者身材，挺拔偉岸、動作敏捷，是舞蹈隊的骨干之一。論外形和基本功，人們都一致認為他和關雪梅是最佳搭檔。而飾楊白勞的王彬是舞蹈隊的副隊長，年紀三十五六歲。盡管他是半道出家，卻把命運凄慘苦大仇深的楊白勞演得惟妙惟肖。當團領導對最后兩個片段由舉棋不定到傾向于三個人同演的那個片段時，關雪梅卻表示她不想演三個人的片段。盡管這一選擇有些不太接近領導的意圖，但領導也沒提出什么反對的意見，于是楊白勞和喜兒的戲就把小伙子劉爽給刷掉了。

本來角色的多寡老少與農才立并沒多大關系，他只管他的伴奏，他們演他們的戲，大家盡可能友好相處，但問題卻出在演楊白勞的王彬身上。可能是王彬年齡偏大的關系，他在幾次排練中為了節省體力，把劇中楊白勞托舉喜兒的動作改成了扛在肩上。這舉動關雪梅顯然還能夠體恤他，但伴奏的農才立卻有些心懷不滿，而且不滿的情緒不斷滋長。后來農才立拉馬骨胡的興致也就有所倦怠，有一次樂曲竟軟到楊白勞的動作嚴重走形，喜兒剛被挺舉到半空就墜了下來。農才立的表現自然受到了王彬的指責，而從此開始，王彬對他仇恨的種子也開始發芽了。

關雪梅對農才立的興致一如既往。馬骨胡伴奏使她對舞蹈的感覺到了近乎盡善盡美的地步。在她眼里，農才立還是個聰明可愛的弟弟，她常叫他陪伴去游公園或看電影，他們出雙入對。關雪梅不喜歡結交關系復雜的女友，也不太喜歡和團里的成年男演員交往，農才立的出現使她尋找到了一個最佳陪伴。他是男人，卻沒有成年人的招搖與危險，她不用擔心別人的指指戳戳。他雖然是個丑小鴨，但很有個性，和他相處有一種安全感。

不諳男女情事的農才立只顧在和靚麗女人關雪梅的交往中領略快意，卻沒有注意到許多人眼里噴射出的嫉妒之火。在這些妒火中，演楊白勞的王彬最為熾烈。

王彬早已對團里的一號美人關雪梅垂涎三尺，他千方百計地接近她取悅她，那顆心臟暗中被她無數次地揉碎。但他畢竟是一只老貓，表面上給人的印象只是長者對幼者的關懷、領導對下屬的關心，幾乎沒有淫邪的成分。然而，丑小鴨農才立的闖入令他惱火。盡管農才立的模樣不行，還是個大小孩，但他是男人，是男人就有可能對女人有征服欲。這樣，不知不覺中農才立就成了王彬的頭號情敵。

性格內向、少言寡語是農才立初到文工團時給人們的印象。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農才立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僅性格變了，人也長高了不少，說話的嗓門已和大人無異。

關雪梅時常用纖細的玉指屈成半握拳狀，去打農才立的頭，說我不讓你長大。

看看，胡子越來越黑了，會扎人了！

哎，你的喉結突得好怕人啊！

每當這個時候，農才立的舉止就變得像個孩子，既天真又傻氣。有一天，應關雪梅的要求，他們到邕江游泳。脫了外衣褲、只穿內衣內褲的關雪梅，對只穿著一條褲衩的農才立命令道，我要你背著我游泳！

他環顧四周，面露難色，說不行。

我就要你背。她說。

關雪梅并不知道農才立是個有過性經驗的男人，在和他玩耍時她總把他當作一個沒有多少性別色彩的伙伴，而他卻意識到了這種接觸是極其危險的。但在面對她的驕橫和任性時，他只能對她忍讓，他是不能抗拒的。如果僵持下去她就會生氣，生氣是很讓大家掃興的。她興致勃勃地用自行車帶他來到江邊是多么不容易。

就在他思忖是否接受她要求的瞬間，她秀美的雙臂已經高舉起來，作欲攀爬狀。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大腿的膚色，在偷睨的瞬時他覺那里的白太過灼眼，白得讓他的目光不敢停留。他只好磨磨蹭蹭地走到齊腰的水中停住，將后背迎向她。他聽到了身后的一陣緩緩的水響聲，接著又感到兩只光滑的手臂蛇一樣纏住了他的腰。

你真的會游泳嗎？她的聲音溫潤地從他的頸肩處傳過來，這時候他感到背后完全被一種溫軟的物體抵住了。

農才立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弓著身子就往前走。他想借助水的浮力把她的身體同自己的身體掰開一些。然而，她的雙手卻從胸部移到了他的肩頭。許久沒游泳了，他真想暢快淋漓地游一次，可是身后的關雪梅對于身材略顯瘦削的他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他剛游向深水幾米時她就嚷了起來，說，你想帶我去死嗎？

一聽這話他就急忙返游回來。到能觸底的地方，他就扯開她的手，說讓我自己游一會兒吧。她說不行，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岸邊嗎？你真那么狠心嗎？

高傲而漂亮的女人總是以生氣作為對付男人的武器，農才立在和關雪梅相處的過程中逐漸體會到了這一點。看見她又來了倔勁，他就只得放棄自己遠游的念頭。

關雪梅其實不怎么會游泳，一接近深水她就身體僵直、六神無主。回到淺水處，她整個人便又恢復了神氣，變得鮮活起來。應她的要求，農才立給她展示了幾種游泳的姿勢，而后又一個一個姿勢地教她游。多次的肌膚碰觸后，他變得愈來愈大膽和主動。當他們嬉鬧得有些疲倦時，他便沒有了多少忌諱，不經意中就觸摸到了她的雙臂。

這時候，農才立的腦海便又浮現出呂萍老師出水時的情景。

累得有些眩暈的關雪梅突然把持不住身體的平衡，整個身體都撲到農才立的身上。這時候水已經不再是屏障，而是一種極好的隱蔽物，是一種潤滑劑。水比空氣更容易讓他們貼近對方。

農才立幾乎是來不及反應，也不能抗拒關雪梅的貼近。在擁住她的同時，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物質正迅速地膨脹起來，就如地殼深處的巖漿擠出巖層，使他的男性之根在極短的時間內蓬勃了起來。他禁不住吻了她濕濕的前額，繼而是眼睛和鼻梁，最后他哆嗦的雙唇就貼在了她的唇上。

關雪梅雙目緊閉，經過片刻的休息之后，她的意識開始蘇醒，她感覺到了他的吻和生命之根的抵近。一種被侵入的恐懼如電流一般擊遍她的全身，她本能地尖叫起來，并迅速地推開了他。就在這一時刻，一股積壓已久沉睡已久的巖漿突然從地層中噴射而出。

他陷入了一陣木然之中。恍惚間，他看見她撲撲騰騰地撞水而去，惶恐地登上岸邊，然后抱起衣服奔向岸邊的樹叢。

這是他意想不到的結局。他首先意識到的是他得罪了她，她生氣了，她走開了。

他在確認了這一切之后，猛然呼出一口大氣，又吸了一大口氣，然后雙手掩面，將整個頭部沉入水里。一會兒，他就像魚一樣向江中奮力游去。

農才立和關雪梅在水中的一幕沒能逃過一個人的眼睛，那就是王彬。出于嫉妒，他跟蹤他們來到江邊然后藏進樹叢里窺視。當神色不定的關雪梅換上干衣服，決定撇下農才立，并向自行車走去的時候，王彬出現了。

王彬的出現使關雪梅嚇了一跳，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王彬詭譎地笑笑，說，我也是來游泳的啊，只不過你們先在這里游了。

卑鄙！她罵了一聲，便躍上自行車氣呼呼地上了路。王彬也跳上了自己的車。

接下來的局面可想而知。一直暗戀關雪梅的王彬自以為有了和她親近的撒手锏，便迫不及待地向她發起了進攻，但令他失望的是她不僅不愿屈就，而且還把他臭罵了一頓。于是，王彬在惱羞之中決定撕破這層臉皮，把農才立和關雪梅的曖昧關系和在邕江上的所見向團領導作了報告。雖然關雪梅堅決否認和農才立有過什么不正當關系，但她承認自己和農才立關系密切只是為了避免出現生活作風方面的話柄，她只是把他當作小弟弟看待。邕江上發生的情況并不說明什么，當時她只是感到累了頭昏了才靠向他的。農才立的供詞佐證了關雪梅的申訴。他吻了她，他想她太累了，她需要安慰，他想不到這樣做會冒犯她。但他隱瞞了當時水下發生的事情的細節。這一點，使整個事件的處理比人們預料的要輕些。

因農才立年紀小的因素和考慮到關雪梅在團里的地位和影響，他們幾乎沒有受到什么政紀處分。關雪梅的一切似乎沒有受到什么沖擊，只是那個水中之吻的代價卻接二連三地使農立才遭到了損失。他先是失去了給關雪梅伴奏的權利，劉南生的老二胡又取代了他，后來他作為共青團員培養對象的資格也被取消了。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團里有關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類的議論頗為盛行。農才立自感犯了眾怒，只得忍氣吞聲。但令他感到費解的是，一向我行我素的關雪梅在經歷了這次事件之后，居然像換了個人似的，遇上他時竟形同陌路。她那股幽怨的目光融入了一些令他敬而遠之的冷漠。

團里的指導員、團長以及團支部書記和古老師都分別三番五次地找農才立談話，內容均大同小異，目的都希望他能正確認識自身的錯誤，正確對待生活作風問題，加倍努力改造世界觀，放下包袱，好好工作，爭取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多作貢獻。領導的談話似輪番的轟炸，把農才立的頭腦震得麻木了。在一次演出中，面對一個師的解放軍指戰員雷鳴般的掌聲，口干舌燥的他竟吹不響木葉，情急之中又把琴弦弄斷了。失常的表現使團領導非常惱火，他們終于作出了讓他暫停演出的決定。

那天在邕江游泳過后，我大伯農才立意外地在岸上的小樹林里撿到了一截人腿骨。大概是上一年溺水者的遺骸，其他部位已經散失。他從小就聽大人們說，用人腿骨制成的二胡音質無與倫比。他如獲至寶地將人腿骨鋸除了多余的部分，一個喇叭狀的骨胡錐形就出來了。停演的日子里，農才立除了傾聽領導的教誨和吃飯睡覺，就是找一個僻靜處，整天精心削磨那截堅硬的人腿骨。

農才立的境況愈來愈差，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至。有一天他被指導員召到辦公室，指導員和顏悅色地說，省委決定抽調工作隊下鄉，到各地去幫助基層工作。組織上決定派你參加省工作隊，你要趁這次大好的機會好好鍛煉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在思想上爭取更大的進步。

說實話他并不怎么害怕下鄉，但他更愿意參加團里的演出。然而，組織上的決定是不容更改的。不幾天，他就打起背包隨隊開赴桂東南農村，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文工團樂手農才立和許多工作隊員一樣，在桂東南遇到了嚴重的語言障礙。桂東南靠近廣東，群眾說的是一種粵語方言，對于農才立來說，簡直就像聽外星人說話一樣不知所云。好在他只是一般隊員，只管跟在組長屁股后打雜，或替寫手提石灰桶刷宣傳標語，或在開大會的時候管汽燈，閑暇的時候他就繼續擺弄他的人腿骨。

初秋，人腿骨做成胡體的時候，農才立在田邊捉到了一條吹風蛇。在工作組駐地熬了一鍋蛇湯后，蛇皮也就成了他做人骨胡的皮封。僅用幾天的工夫，他就把人骨胡裝配起來了。做好的當晚，他在工作隊的駐地調試了一下音色，果然不同凡響。從來沒有聽過這么美妙樂曲的村民竟從四面八方循聲而來，擠滿了隊部的院子，夜深了仍不愿意散去。連夜從區里開會回來的組長見狀，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高興得在農才立屁股上連擊幾拳。自那以后，每逢召開群眾大會農才立都要在會前會間拉幾段曲子，農民們歡迎得不得了。

一個秋冬過去，糊里糊涂的農村工作隊員農才立又回到了省文工團。但時過境遷，此時的文工團已不是彼時的文工團了。

在農才立下鄉的幾個月里，文工團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指導員升到廳里任處長，另一件事是膽大妄為的大梁竟然睡了農才立的師母、古老師的妻子林娜。

聽到第二個消息時，農才立有如五雷轟頂。第二件事的發生顯然與他有關。在他下鄉前的一段時間里，和他玩得不錯的大梁竟以和古老師合作為名，經常和他一起到古老師家去。后來漸漸就變成只有大梁一個人去。去去來來，大梁終于把林娜勾到手了。

農才立沒有找到大梁，據說他已被發配到工廠去了，他找到了垂頭喪氣的古老師，古老師蒼老的神態令他吃驚不小。古老師告訴他，他正在和林娜辦離婚。古老師憂傷地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也不會爬上去的。農才立覺得此話不太中聽，卻認為這是至理名言。既然古老師看得開，多余的話他就用不著再說了。

回來后躺在床上他就想，有機會他想整治一下大梁。舞蹈隊大把美人不搞，偏去搞他恩師的女人，這不是不給他農才立面子么！

他到底年輕，一心只想打聽大梁的下落，為恩師出一口惡氣，殊不料另一柄邪劍卻悄悄地從頭頂上對準了他。新任團長王彬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他千方百計地在團內挖掘并清除異己，農才立自然是其中之一。他終于從農才立在工作隊的鑒定中看出了名堂，把內中“該同志雖然不會說當地語言，但仍然制作樂器為群眾演出”一段進行了歪曲。在全團的會上他指責有人惡習不改，在單位作風不正派打架斗毆，參加工作隊不虛心學習群眾語言，只搞自己的樂器云云。

這時候，本可以為他說話的古老師已因后院起火被弄得焦頭爛額，偶爾有點精神，也全投進了他新近采集到的一種多聲部民歌當中。一個月后，一紙調令下來，文工團的樂手農才立就成了文化廳直屬的桂西地區電影放映分隊的一員。

即將離開文工團的前一晚，清冷的月光水銀瀉地般地把城市的一隅照得透徹。知道農才立要離開了，許多同事都陸續到宿舍里來和他話別，一下子就擠滿了狹窄的房間。眼看就沒地方了，農才立說，這樣吧，我沒有什么招待你們，到外邊拉幾個曲調給你們聽聽，原汁原味，也剛好給你們見識一下我的新樂器。

眾人就隨農才立來到院子里。他坐在領導常訓導他的石條凳上，靜默片刻，凝神定氣，接著就拉響了他的人骨胡。

我們老家有這樣的傳說，人在臨死之前是痛苦的，痛苦了就會哭喊呻吟;人是會歌唱的，因此人的骨頭里凝集著音色的精華。在陰氣通徹的夜晚，用人骨制成的樂器就更充滿了靈氣，音色特別清亮，音質也特別美妙，甚至沒人碰著，憑風的摩挲也會發出輕微的共鳴聲。不管這個傳說的真偽如何，這天夜晚，我大伯農才立在明月清輝之下的演奏堪稱他整個人生的上佳表演，曲調是他在家鄉的古榕樹上拉過的曲調，自然而淳樸，野性而浪漫。他第一次使用人骨胡演奏家鄉的曲調，凝聚了才情與靈氣，令同事感到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震撼。酣暢優美的樂曲聲把許多人從宿舍里牽引出來，把演奏者圍得水泄不通。一曲終了再一曲，一個多小時過去，忽然咚的一聲，琴弦斷了。人們長時間地報以掌聲，但年輕的農才立已掩面而泣，長跪不起。

在場的許多人都認為我大伯農才立的哭泣是因為悲傷，都三言兩語地安慰他，然后悄然離去。只有站在人圈外面的古老師知道，他是為自己藝術生涯的極頂表現而哭泣。

（原載于《紅豆》2003年第3期）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