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智能手機普及的十多年里,中國人的手機使用流量僅在2017到2020年就呈現出月均從1.775G到10.3G的變化。知識付費、短視頻、直播……媒介風潮一波接一波,視聽快感與心神渙散同時發生,人們似乎早已習慣一種不需付出的即時快樂,手機一點,隨時隨地采擷刺激、新鮮與快樂。
聲音產品的弧線也越來越私人化,以往人們收聽廣播,現在用智能手機和入耳式耳機。播客這一近幾年頗受關注的內容生態還在進一步發展,從字正腔圓、體貼溫柔的廣播節目變成了更日常或更有“人味”的節目。新舊創作者們共同塑造了播客的氣質,學人、媒體人、脫口秀演員、有海外留學背景的年輕人……
相比我們熟悉的那些撫慰人心的深夜電臺、字字皆“金”的知識付費音頻,播客當然是新媒體,而相比國外的播客(podcast)熱潮,播客已經不算新了。它恰好出現在視覺傳播已無可擴張的媒介節點、出現在疫情時期人們保持物理間隔的常態中,還出現在有越來越多歷史經驗之外的現象的當下——這三年里,公共場域蹦出35歲焦慮、內卷、打工人、穿衣自由等等新詞,近處有疫情波動,遠處有俄烏沖突——無論從表達還是接收來說,人們需要一個性價比高的場域。
當流量、字節的規律被越來越熟練地運用,把人切分成點擊量、停留時長、點贊數時,播客以聲音這一介質提醒我們已經被忽視太久的事實——人是完整的肉身。
市場研究機構“eMarketer”調研報告指出,2021年中國播客聽眾約有8600萬人。PodFestChina的調查數據顯示,中國播客聽眾中超過85%為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歷,近九成35歲以下,多數聽眾來自一線城市。
陪伴感,是播客創作者和聽眾在過去兩年里常講到的詞。我們采訪了播客主播、聽眾、研究聲音文化的學者,試圖理解在播客流行的這幾年里,被智識、快樂與陪伴感包裹的播客的內核。
在“隨機波動”主播張之琪的客廳,笑聲常常太大了。
北京望京,一間有整面落地窗的客廳,自從做播客隨機波動以來,這里成了節目的主要錄制場地。播客備受關注的這幾年,隨機波動這檔泛文化談話類播客始終是最有代表性的播客節目之一,也是播客平臺小宇宙訂閱量第一。每當嘉賓到來,客廳里的兩只小貓先熟練地躲起來,三位主播和嘉賓落座,麥克風打開,錄音設備的顯示屏上,聲音條開始跳動。
歷史學家羅新幾次來做客,有一次聊疫情,正值最初武漢最艱難時,幾位主播情緒上涌,哭得難為情,又笑著開解,互相勉勵;美食博主田螺姑娘聊做菜,媽媽計算著她回家的時間做好飯菜;媒體人、作家梁文道做客聊007邦德,從間諜聊到服飾美學,聊到小時候媽媽為了看邦德總帶他去電影院……有時在兩個多小時的錄制中,三個主播聊著聊著突然對上眼,笑出聲。
從2019年初到2022年春天,一百多期節目錄制下來,窗外櫻花更替了幾個來回,其間播客越來越受關注,隨機波動在小宇宙上的訂閱量上升至28.9萬,節目動輒收聽量過10萬,三位主播以強烈的個人風格組成了這檔節目的氣質。
播客是英文單詞“podcast”的直譯,在視覺空間過載、有聲書和知識付費音頻課陷入紅海之際,包括隨機波動在內的文化類播客為知識分享帶來了一股全新的風氣。
“大家是不是還是覺得,播客是一個很正式的東西?”主播張之琪疑惑地望著我,又望向主播冷建國。這天主播傅適野因小區疫情而居家隔離。這是個安靜的春天的晚上,接連兩天的大雪已經化開,櫻花開在落地窗外。
笑,不行;搶話,不行;有口音,不行;如果情緒到了,理解主播和嘉賓,但最好也不要哭——張之琪和我講起這些常見的播客評論,分別在大前年、前年、去年和現在。“笑聲太大了”是最常見的評論,畢竟連脫口秀演員的播客都被批評笑聲太大,這類評論隨著一撥一撥新聽眾的出場而接力棒似的出現在播客評論區。“現在這種隨便說話、互相搶話、不時大笑,你覺得這些人是不是太不專業了。大家對音頻節目的記憶都是字正腔圓,剪得干凈,大家一板一眼講話,這就是‘對,標準的樣子’?”
按照以往的內容產品規律,不應該照著批評來修剪節目嗎?
“我們特意全保留了下來。”張之琪聲音愉悅而柔和。隨機波動依然是三位主播自己剪輯。和她們以往在媒體寫稿一樣,四五天的操作周期,不留備份,一周出一期。她們會做大量的準備功課,但在節目剪輯中不會剪去那些無傷大雅的嘴瓢、重復和語氣詞。
“因為人就是這樣說話的。”她說。
兩年前,因參加《奇葩說》而大熱的學者劉擎在一次采訪中面對“互聯網等技術進步和媒介更新并沒有帶來更開放、平等、理性的言說和對話(在年輕一代身上尤其如此)”的提問時表示,與此同時也存在不同的趨勢,“我發現年輕一代的學人做的播客(比如像“隨機波動”)、公眾號等,水平非常高。有時候也會注意后面的評論,質量也相當高。我們這個世界上不好好說話的人仍然很多,也存在好好說話的人。”
35歲焦慮、穿衣自由、內卷、親密關系、學術生態、青年人的焦慮,還有最近的俄烏戰爭,當下人們關注的公共議題幾乎被一網打盡,在這個文化訪談節目中,來做客的有梁文道、學者孫歌、藝人姜思達……主播們從人類學、社會學的視角切入,和嘉賓交談,這些交談往往因雙方的知識儲備和善意而過于“絲滑”,但也有針鋒相對的凌厲時刻,有聽眾戴耳機在路上聽到也緊張得駐足,大氣不出。
“我們還是不知道聽眾喜歡什么。”冷建國望著我想了會兒,又望向了張之琪,我毫不懷疑如果三位主播都在場,她們將擊鼓傳花似的望下去。
“我感覺,播客沒辦法像以前公眾號時代。總結公眾號10萬加一樣地總結出一個公式或算法。”張之琪補充,“聲音很個人也很不常規,有些我們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舉的例子是,一百多期節目中收聽量第二是她們三個人在聊“樹”,在小宇宙有將近十四萬的收聽量(節目有一個半小時)。這個選題是題荒時三個人拍腦門想出來的,最后定下的原因也十分“隨機波動”——那天恰好是植樹節。
在播客平臺小宇宙上,用戶數超過200萬,播客節目超過一萬檔,隨機波動位列第一,29.2萬訂閱量。在福建廈門,醫生張洋每周在小宇宙上像摘果子一樣摘下新鮮播客,許多播客是周更。他從隨機波動在2020年疫情剛暴發時的一期節目入門,之前他以為播客就是廣播電臺和有聲書、音頻課。現在,他每天都在聽播客,有學人、媒體人錄的“隨機波動”、“忽左忽右”,脫口秀演員錄的“無聊齋”、“諧星聊天會”、“不開玩笑”,還有聲音紀錄片式的“故事FM”。
張洋29歲,2021年博士畢業后進入臨床工作。他每晚從小宇宙下載好播客節目,在上下班40分鐘車程里聽,1.5倍速播放,有時坐在單位班車里,他被耳機里主播們的笑聲嚇得一愣,但小宇宙四百多個小時聽下來,他也接受了。“可能他們就是這么說話的。”
只要打開手機,隨時隨地發現新鮮事,在朋友圈、微博、新聞彈窗的包圍里,他原本覺得聽播客只為取代聽歌,但過去幾年,一度是他青睞的輿論場的微博已經很難開展討論。他認為媒介最重要的是交流,但微博上溝通的性價比太低。注冊到不記得第幾個微博賬號時,他不再在微博發言,只轉發一些社會求助信息。
累了,他說。
智能手機普及的這些年里,張洋最大的感受是信息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比如國內大大小小的爭論,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沖突,比如2022年奧斯卡頒獎禮上威爾·史密斯的一巴掌。遇到不太明白的事情,他會期待他信任的幾個播客聊聊,要是還不夠,就點開梁文道的播客“八分”,戴上耳機,“聽聽道長怎么說。”
“你好,你好,大家好,我是梁文道,千萬別客氣,”梁文道笑聲洋溢,“坦白講,我聽過你們聊的很多期節目,實際上是我沒法聊的。”
經過幾個月的溝通和調整,“隨機波動”和“八分”的“串臺”主題定為爆米花電影007邦德系列。“我從007系列的邦德形象演變中發現一個規律,英國越是不行的時候,邦德就越雄壯威武。到克雷格出演邦德的時候,英國已經越來越沒有大國的感覺了,離帝國時期越遠邦德就越強調雄性氣質。”與隨機波動的兩位主播圍坐桌邊,梁文道抽著雪茄分享了他的英國觀察。
錄制前,主播們準備好內容提綱,但只有真正進入聊天后,她們才聽到另一個人眼中全然不同的世界,對梁文道來說,邦德電影就是他成長中的消費主義天堂,邦德穿的西裝、喝的酒、開的車、戴的表,這些數不清的門道和故事與消費符號是男人之間的密碼——“是兩只公狗互相辨認彼此的氣味。”梁文道大笑。
作為播客八分的主播,梁文道常去其他播客串臺,2019年創辦的隨機波動、2016年創辦的“日談公園”、2013年創辦的“大內密談”等。串臺時,梁文道一貫謙遜:“久仰久仰”“我是來向幾位學習的”“我不太了解,嘗試說一說”。主播們則一致表示,道長好,我是看著您的節目長大的。
“如果梁啟超在現在,他肯定也會做播客。”2019年,作家、媒體人許知遠在做客播客“忽左忽右”時說。相比傳統媒體,許多人開始嘗試制作內容和形式更自由的播客,門檻也更低。
盡管中國第一批播客之一“反波”在2005年就已經出現,當年就拿下了國際播客大賽最佳播客獎,但直到2020年,播客在疫情中才開始流行。2018年開始,媒體人、脫口秀演員、綜藝節目的大熱嘉賓等紛紛入場,因為成本低到只需要一臺手機,普通人也開始制作播客。接著平臺涌入,垂直播客平臺小宇宙擁有播客節目超過一萬檔,喜馬拉雅、蜻蜓FM、網易云音樂等網絡音頻平臺紛紛增加播客的入口和權重。
2018年8月開始,梁文道的八分作為單人口播的播客,開始了每周兩期的更新。在2020年武漢疫情期間,八分連續一個月每天更新,那是人們居家隔離最難熬的時候。播客中,依然是人們熟悉的那個梁文道,謙遜、溫和,娓娓道來,從當下事件出發,結合跨學科的理論與知識,去剖析和思考社會趨勢、文化現象。對當時在湘西老家隔離的張洋來說,八分讓他在不安里感受到被撫慰。有幾位聽眾表示,2020年春居家隔離的那陣子,都是在梁文道聲音的陪伴中度過的,他們也在那時養成了收聽播客的習慣。
在八分的評論區,常有聽眾問,道長聊書的《一千零一夜》什么時候開呀?“但是真正聊書的時候,數據就會偏低一些。”八分的編輯、文化品牌“看理想”內容主編楊大壹說,和社會事件相關的節目收聽量高很多。
“一開始,節目只想做八分鐘。”在北京北三環的看理想辦公室,楊大壹說,團隊原本希望梁文道像以往在鳳凰衛視的《開卷八分鐘》,把這一成熟的節目模式從視頻轉到播客。可播客有自己的媒介邏輯。“我們在選題群里討論熱門話題,分享資料和用戶留言,但道長發來節目之前我們是完全不知道內容的,每次我收節目都跟開盲盒一樣。”有時早上一醒來,楊大壹在群里收到梁文道凌晨四五點發來的播客音頻,講文化、聊時事,也講漫畫《進擊的巨人》,這位老媒體人以三四小時的節目體量去準備內容,再錄制一到一個半小時的素材,最后編輯剪輯成50-60分鐘左右的節目。
從書籍、專欄到電臺、電視制作、播客,梁文道在不同媒介中依然保持著恒定的表達方式。一位梁文道的多年聽眾表示,“我覺得長期的陪伴感和價值觀的認同最重要,尤其是聽時事內容有時會獲得安定。雖然每當這時,道長幾乎都會強調‘八分’不是時事節目,是文化節目,(笑)我們也都明白這樣說的不易。”而在錄制時,梁文道的對話感也很重,比如“今天是禮拜五了”,他會對聽眾說“你累嗎?我告訴你,我可累壞了,凌晨快3點了”。也會說,“我又回到北京了,在北京的酒店里頭,開始準備這期節目,明天一早又要去做節目,你說我累不累?”

制作視頻節目《一千零一夜》時,梁文道有時在街上偶遇觀眾,對方說,梁老師好,梁先生好。但在做播客階段,大家會說道長好。睡前聽八分的人很多,梁文道溫和的聲音還有個意想不到的功效,相當助眠。“道長好,我是聽著您的節目入睡的。”在八分的評論區,許多聽眾這樣說,它變成了許多人的都市搖籃曲。
2018年來看理想工作之前,楊大壹曾在媒體工作,感受了一波公眾號熱潮,又曾去一家互聯網公司負責電子書業務。“移動互聯網慢慢起來了,大家開始意識到微信公眾號火熱,確實知道了什么叫移動互聯網,什么叫用戶思維。”公眾號和音頻平臺推進著知識付費增長的那幾年,網上彌漫著一股“10秒碎片時間也要榨出幾個知識點牢記在心”的蓬勃。
“感覺自己上了一個互聯網軍校,傷了。”他說。
在“過勞時代”,10年前是“蟻族”“青椒”,十多年后是“打工人”“內卷”,互聯網公司加班文化盛行早已不是新鮮事。“現在大家每天工作確實已經很累了,不想在下班坐地鐵時還聽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也不想跟著那么高密度地思考。”現在,他在看理想負責音頻節目策劃、播客開發等,他覺得收聽播客沒有壓迫感,“沒有知識付費的那種正襟危坐上課感,因為聽不聽的主動權在我,總不至于這98塊錢(注:許多知識付費課程的定價)我可得仔細聽,漏一句我就虧5毛。”
在內容媒介的漲落之中,楊大壹在小宇宙的收聽時長有兩千多個小時。長期倍速收聽,他覺得自己思維反應也快了。“播客中沒有傷心的歌,因為都是倍速播放。”
他想,人們在播客流行前聽的內容大致有三類:音樂,提供情感聯結;相聲、評書、有聲劇,提供娛樂放松;還有前幾年特別火的知識付費音頻課,提供知識。但播客同時具有這三類非常關鍵的特質,“現在優質播客的內容,不輸市面上絕大部分知識付費的內容密度。”但他覺得,播客最重要還是它的底層邏輯——陪伴。
長久以來,楊大壹都是一個不錯的傾聽者。
上世紀90年代,獨生子楊大壹是聽著廣播長大的。父母上班,小孩一個人在家,打開收音機,屋里就充滿了聲音。全家都愛聽廣播,因為洗澡時把收音機帶進浴室,水汽把收音機熏壞了好幾個。互聯網還遠,“地球村”很熱,收音機里傳出一個大千世界,早晚新聞和路況直播,白天相聲、評書、有聲劇和采訪,晚上音樂和廣播劇,深夜情感節目、接聽聽眾來電,童年在收音機中一天天過去了。
讀高中和大學時,楊大壹剛好趕上國內第一波和第二波播客熱。2005年,大學生飛豬和電臺主持人平客創辦專注時政評論的播客“反波”,2004年音樂人何淼和陳沂創辦音樂播客“糖蒜廣播”,但要從網站下載音頻來聽,收聽門檻讓播客長期都以小眾形態存在。到2012年前后的第二波中文播客熱時,國內的蜻蜓FM、荔枝FM和喜馬拉雅FM等等上百個電臺服務平臺先后誕生,聽友楊大壹的收聽設備也從收音機轉到電腦,再轉到了智能手機。
“那一波播客的主播里北京人居多,主持節目就像隔壁的北京大姐大哥聊天,特別逗,我聽起來特別親切,因為我也沒有哥哥姐姐,他們比我的人生往前多邁了個五六年,就在我人生的下一階段。”高中時,他聽主播們分享大學的事兒,到了大學,他聽主播們聊工作,從最早的“糖蒜廣播”開始,他接著聽聊游戲的“機核”(2010)、內容如其名的“糖蒜女子脫口秀”(2012)、聊天訪談的“日談公園”(2016)。
“那一波讓我意識到,是不是我也能試試。”楊大壹說。
2019年,楊大壹和朋友超哥、星光開始在業余時間做一檔類似讀書聊天會的播客“文化有限”,一周聊一本書,約一小時,從文本聊到社會、個人經歷,穿插著談笑。他們有期聊《張醫生與王醫生》,這是一本講述東北下崗潮的非虛構作品。那恰好也是主播的父母們的青春年代,他們請父母來讀書中一些最具時代特征的段落。他們分享感受,談前幾年的東北文學熱填補了一個時代的背景聲,又聊東北社會中的“很社會”到底是什么。
“不想說一些正確的廢話。”楊大壹像脫口秀演員摳字眼一樣地對待播客的內容提綱,在播客簡介中,他們寫道,“在這個可以把‘知識’做成產品售賣的時代,很多人說通過幾個視頻、幾條音頻、幾篇文章,就能讓人認知升級、人格躍遷。和他們相比,文化有限除了能給你解解悶兒以外,百無一用。”當傾聽者開始表達時,這是傾聽者也是表達者的立場。
2018年以來,一批新播客出現。錄制、收聽門檻的降低和個人表達意愿的強烈,使得一批質量與氣質兼具的播客誕生,這一批由媒體人、學人創造的播客從名字都能看出態度:“忽左忽右”、“剩余價值”、“不合時宜”。傳媒機構也增加了播客內容,如《智族GQ》的“GQTalk”、單向空間的“螺絲在擰緊”、看理想的“看理想電臺”、中信出版社的“跳島FM”等。隨著播客流行,主播也在成長,越來越多人用播客這種媒介形式記錄和分享自己的觀點和生活,在這個時期,由于缺乏穩定的變現模式,全職做播客的人還比較少。
2018年,福建福州,黃立斌還在讀碩士三年級,他喜歡在睡前聽喜馬拉雅FM的“科學有聲音”節目,后來他在喜馬拉雅發現了一個叫忽左忽右的播客。文化記者程衍梁和電視臺編輯楊一在這年成立數字音頻公司JustPod和播客忽左忽右,請作家、學者和記者聊北宋、聊民國,也聊新聞、聊阿富汗戰爭、聊俄烏沖突,“不是像采訪那樣只拋出問題,他能達到一種對談的效果,我尤其感覺程衍梁的個人知識和準備特別足,倍速播放讓他有種講起來滔滔不絕的感覺,更增加了講述的魅力。”黃立斌覺得聽起來非常流暢、舒適。

“播客要抓住一個人的話,需要一個過程,因為確實需要花時間去聽,如果聽幾個播客沒有好的體驗,就會放棄掉了。”黃立斌最開始聽的播客是跳島FM、忽左忽右等,他喜歡關于文學創作和人文歷史類的對談播客,節目時長在一到一個半小時左右。他去不同的音頻平臺找喜歡的播客聽。
在2020年3月垂直播客平臺小宇宙誕生前,中文播客散落在各個平臺。早已形成完整閉環商業模式的音樂、有聲書和知識付費,才是各大平臺的重點推薦,小眾的播客難免被邊緣化。小宇宙集中放大了播客群體的影響力,“推薦特別多,一下看到很多新鮮的播客內容。”對聽眾黃立斌來說,不用再那么辛苦地流竄在各個網站找。
29歲的黃立斌現在是南京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博士生,讀博的狀態是天天圖書館。每一天他有三四個小時聽播客,但每周和朋友的聊天時間加起來都不到一個小時。來回路上和吃飯時間他就在聽播客,耳機里總是很熱鬧。每天早上9點進圖書館面對自己的研究課題,大量閱讀文獻、寫作,晚上9點再回到宿舍時,眼睛累得無法讀字,他閉眼、打開播客,宿舍里就充滿了聲音。
“其實讀博挺孤獨的。”黃立斌在電話里說。
在小宇宙,黃立斌的累計收聽時間是1450個小時,早起聽“諧星聊天會”和“無聊齋”提神,更完整的時間段聽“忽左忽右”、“隨機波動”、“展開講講”、“東亞觀察局”……聽播客時,他覺得自己仿佛搬著一個小板凳在旁邊聽他們講當下最熱的話題。“我一直覺得自己跟社會有點脫節,從本科到博士一直都在校園里,讀博只關注于自己的研究課題,每天對著大量文獻史料。”他說,播客為他提供了豐富的視角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一種個人講述的視角。兩年多來,他也聽到主播們的一些生活上的變化,有人出國、有人換工作,他覺得受到鼓勵,“好像都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進步。”
2019年來南京大學讀博士時,黃立斌抱著出國交流一年的期待,但遇上疫情,出國項目沒了。在疫情防控常態化中,學校很多時間都在封校。“好像離這個世界特別遠。”他喜歡講述個人經歷的播客,聽“天才捕手”,人們講各行各業的工作;聽“壯游者”,人們講世界各地的旅行。“感覺這個世界好大,很多是我有生之年也去不了的地方,在他們的講述當中,我就特別向往。”

有一期壯游者的節目,一位嘉賓在從阿根廷開往南極的輪船上當導游,嘉賓說,船上有很多退休的人,在去南極的海洋上,輪船會經過特別大的風浪,有時發生90度翻轉,在床上睡覺的人滾到地上,每個人都暈船,“我腦海里立馬浮現出來自全球各地的人在那一艘船上,去往同一個目的地的景象。描述的南極特別美,到南極登陸之后,所有行動不能破壞當地的生態,當地挖一些通道好讓企鵝走得更順利,我們不能擋住企鵝的‘高速公路’。”在宿舍里,他和我復述嘉賓的話,如果到了南極,不能主動摸企鵝,而企鵝靠在你腳邊睡著了,也不能動。
“我是不是太依賴播客了?”他說完,在電話里自問。
讀博三年很焦慮,發論文的壓力、能否順利畢業的壓力、畢業后能不能找到教職的壓力,黃立斌有時感到生活步步迫近,必須按下“30歲還一事無成”的念頭。而這種焦慮感是不能和同學聊的,因為往往越聊越焦慮。很多時候,他覺得生活匯總在他身上的焦慮,在小宇宙上得到了一定的疏導,他聽了不少聊年齡焦慮和學術生態的播客,年長他幾歲的主播們分享著對時間的感受,他像是和信任的、亦師亦友的人經歷了一場場深談,“我感覺心里一直以來的那種感覺被說出來了,那種不知哪里落腳的憂慮感,覺得被理解,更像一種疏解。”
“如果這種陪伴感這樣被需要,那一定是我們的社會缺少了什么。”楊大壹說,文化有限在小宇宙從2020年初到2022年4月,訂閱數從2萬增加到22萬。
互聯網不是平的,這是楊大壹這些年的最大感受。在前互聯網時代,他和很多人一樣,期待有個互聯網世界就平了,人人可以平等交流。“但當互聯網成為基礎設施的時候,世界的烏煙瘴氣直接移植到了互聯網,年輕人會主動尋求一種新的共同認同,就像最早的博客一樣,播客提供了一個新的互聯網分化出的烏托邦。”這是一個人們可以深度表達和傾聽的聲音平臺,他說,播客提供的這種安全感和彼此的認同感,在這個時代非常稀缺。
2021年春天,在北京海淀一個餐廳的包廂,隨機波動的錄制現場,準備好的播客提綱從第一個問題就開始被嘉賓劉擎打破。沙發上坐著劉擎和對談的三位隨機波動主播,主播冷建國已經坐得越縮越遠。
“今天和你們探討和請教特別有意思,我一生中有兩次承諾的文章,人家也很期待,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沒有寫出來……這個是特別希望跟你們年輕人討論的。”收音話筒離劉擎一米遠,58歲的劉擎的表達有點磕磕絆絆,他努力想表達得清楚,反復衡量一個詞的恰當用法,這位每年都寫上一年度的西方思想評述的學者、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教授,聲音里相當疑惑。
這可能是隨機波動中最反客為主的嘉賓,他沿著一個問題不斷追問、不斷拋出新問題,和主播們在反性騷擾運動、政治正確、BlackLivesMatter和CancelCulture(“取消文化”)的對談中,努力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反復調整語言,認真聽,認真回應,幾次打斷以解釋自己上一句話的原義。
這兩年來,劉擎在公眾層面都以儒雅、溫厚的解惑者形象出現。講述成功學的“企業家偶像”浪潮已過,學者們幾乎變成新的時代偶像的一部分,人們面對越來越多理解不了的加班文化、內卷和35歲焦慮時,期待著學者們答疑解惑。在辯論節目《奇葩說》“下班后的工作消息要不要回”的辯題中,面對企業家提出“福報論”的社會現實,在場的經濟學紅人表示“接受現實”。
“這樣的現實是不對的,”嘉賓劉擎重申,人不能只有效率,不能只被當作成本收益計算的符號,“人是一個作為目的的存在,而不只是任何發展的工具。”
在這期隨機波動的節目中,劉擎展現了他對這幾年國際性別運動及國內相關討論與現象的困惑,他希望得到回答或解釋。
“跟風說話是很容易的,但他沒有投機,他是帶著想搞清楚一些問題的目的來上這個節目的,作為一位年長的男性知識分子,可能他之前的人生經歷和學術知識體系沒辦法解釋他現在看到的這些性別議題和相關現象,他想聽一下年輕女孩怎么理解這些。他很擔心自己從上世紀80年代進步的光譜,慢慢到21世紀一個落后的光譜上。”張之琪說,在雙方艱難推進和互相嘗試理解之后,這個對話最終被推到了溝通和互相了解。
這期名為《進步者還是保守派?一次與劉擎的雙向提問與各自反思》的節目,成了隨機波動收聽量最高的節目,評論區討論熱烈。播客有時收到“太同溫層、老好人”的評論,“但聽眾真正聽到交鋒好像又不適應,很多人會有一種選邊站的焦慮,其實我們在現場沒有這種焦慮,每個人都從這個源頭開始,每個人都放進去一些東西,因為這個對話你也不知道將走向何方,都抱著探討的心在不斷推進。”冷建國說。比起她在媒體的文字報道,播客中人的情緒起伏、情感變化也會展現在音量和聲調的變化里。她認為,播客的談話節目,不是為了得出某一個最終結論,而是展示一場探討和抵達的完整過程。
最開始錄播客時,冷建國擔心,在節目里說錯話怎么辦,以后對節目里說過的話后悔了怎么辦。“但節目越錄越多,越意識到當下的認知總是不全面的,它不一定是錯的,但它一定是不完備的。”
在隨機波動的三種聲音中,冷建國的聲音是聽起來最平靜、理性的。但在所有節目里,她印象最深的是情感濃度高的節目。在和大鵬對談的節目中,她預料到自己會共情,當大鵬講到回東北老家拍攝電影《吉祥如意》的過程,講起老家的村里,講起姥姥入院、離世、入土,在東北長大的她哭到失控。“因為你無法預設會到這個程度,因為耗費了大量的情感在里面,而且錄制結束有一點走不出來。結束之后,我會需要緩一緩。”
三位主播最初做播客,是因為前同事程衍梁做“忽左忽右”后的建議。三位主播都是文化記者,每周開完選題會,大家也會聚在一起聊最近發生的事情。冷建國有多年文化報道的經驗,張之琪和傅適野從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研究生畢業,2019年開始,她們的播客“剩余價值”最開始像學術“軍備競賽”,各自準備幾頁紙的資料,以批判性的社科視角、以媒體的靈敏觸覺,抽絲剝繭般地分析人們身邊的事物,也互相打斷、大聲談笑。
“原來你是這么想的啊。”最初聽隨機波動時,黃立斌對節目的社會學批判觀察和女性講述的自身體驗,有種顛覆性的感受。
從剩余價值到隨機波動的節目,黃立斌從碩士階段聽到博士快畢業。雖然他至今分不清建國和適野的聲音,但知道建國喜歡爬山,會在節目中不斷約不愛運動的之琪爬山。一期期節目聽下來,他覺得三位主播對婚育和一些現象的觀點在發生變化。整個節目的立場也在變化,以往節目都從批判視角展開討論,但在2021年,她們在幾期節目中都談到,“重建”的問題不能止于對現象的批判,“打破之后,該如何重建?”
播客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在本科和碩士階段,黃立斌在圖書館讀過一些性別議題的書,而聽播客里主播和嘉賓們一期期不同話題的分享,在累計一百多個小時的傾聽和感受中,這些理解變得非常具體。他反思自己的一些想法,常想到自己媽媽的相似經歷,也跟女友分享和交流,“我和對象聊她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事,把播客聊過的話題跟她再聊一遍,這個過程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種成長。”
每個播客都像一個小型社群,在播客里講話,張之琪覺得比較安全,“因為我們和聽眾都是認識很久的人,不會因為講錯一句話就對你有完全不同的觀點。”
盡管訂閱量接近30萬,但隨機波動沒有設置聽友群。在注意力經濟時代,有了受眾就建立、發展社群并變現成收入似乎成了常識。她們反而設置了隨機信箱,一封封地看大家的來信。每一期節目的發布都像一場小型田野調查,在制作乳腺癌選題時,主播們原本覺得是離自己比較遠的事情,但關于乳腺癌的節目播出后,很多有類似經歷的聽眾給她們寫信,講自己的故事。她們有時也會選擇一些主題的來信,制作成音頻節目。
“其實我們沒有一個特別清晰的聽眾畫像,但自從有了隨機信箱這個欄目后,才知道聽我們節目的有小孩,有初中生、高中生,有比我媽媽年紀還大的女性,有爸爸,他們分布在各個地方,從他們特別誠摯的來信里,我反而消解了某個固定的印象。”張之琪說,開闊的感覺挺好。

做播客這幾年,在與不同的人和議題的碰撞中,張之琪認識到自己的更多局限和面向,也更接受現實的混沌和思維的有限。成長中,她一直很平順,家人理解尊重,自己成績也好。張之琪在清華大學讀哲學系本科時,基本上是思維的游戲。“那個東西提純,對現實有強大解釋力,福柯跟你講話可能超過世界上100個人同時跟你講話的力量,這個美感和吸引力是覺得一個人的理論可以完全覆蓋現實,在混沌中提純出一種內心的安穩。”
“但現實不是這樣的,回到現實的復雜和混沌,人要重新面對很多不確定的感覺,不知道該相信誰的感覺,你需要克服的是你不能解釋一個事情,這個世界有很多新出現的現象,很多事情福柯也解釋不了。”她坐在客廳,我像聽她講了一期播客。
在隨機波動,張之琪和傅適野是全職在做播客,冷建國還在媒體任職。隨著行業發展,很多播客開始做矩陣,她們也有投資找來,但拒絕了。目前一些有收入的生產依然是品牌的內容定制,內容還是自己定,比如服裝品牌COS、奢侈品牌Gucci。她們仍把這個播客當內容創作,這樣的內容門檻與要求聽眾投入的程度,節目必然只能是小眾的,“很快會有其他播客的訂閱量超過我們的。”一年前,也是在這個客廳,張之琪篤定地對我說。
在最近的上海疫情中,隨機信箱再次開放,向聽眾征集他們的隔離故事,十幾天里來信不斷,目前隨機波動公眾號的“隔離信箱”更新到了第十期,她們還在小宇宙發布了兩期讀信的音頻節目。這兩年里,隨機波動的主播即使戴著口罩外出,也因為聲音被認出幾次。有的聽眾講起自己聽隨機波動時的具體場景,說不了幾句就開始哭,張之琪也條件反射紅眼睛,“好像和她一起度過了很難熬的日子,其實我不知道我們和她共度了什么。”
2021年初,一位聽眾給播客“故事FM”的創始人寇愛哲寫了封郵件,希望以低價讓他把工作室租到自己的地產。2022年3月下旬,北京大興,寇愛哲帶我參觀這個曾是《非誠勿擾》《超級演說家》錄制場地的隔壁錄音間及辦公室時,他語氣迫切,“等我把這些平臺搭建好,過陣子我就可以回歸內容了。”像在對自己說。
2007年,寇愛哲最早聽播客是為了琢磨英文發音,受BBC的聲音節目“TheDocumentary(紀錄片)”影響很深。現在,蘋果播客平臺的數據顯示,故事FM有約20%的海外地區聽眾,“還有不少學中文的老外聽眾,因為他們想聽一些真實普通的中國人怎么說話,而不是刻在錄音磁帶里的中國人說漢語。”
聲音很好玩,寇愛哲說,從音質本身、從混響帶來的遠近不同的空間感,在敘事層面還有像小說的閃回,音頻也可以玩結構,讓聽眾感受到有定位感,但音頻敘事經驗要非常強。他可能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原倍速播放的人,“Radioislikeacinemainyourmind(廣播像一場你腦中的電影院)。”



2021年故事FM收到融資之后,寇愛哲從內容者變成創業者,忙于搭建商業模式、組建團隊。比起談話和個人口播節目,故事FM更像一個聲音紀錄片的故事平臺,普通人在這里講述自己的故事,時長半個多小時,主播以旁白出現,內容主體是被采訪者的講述,輔以背景音效。節目一周更新三期,寇愛哲說,“敘事性播客的敘事方法絕對不止個人口述,它有很多種玩法,可能我之所以要趕快回歸內容,也是要多做出一些更多表現形式的節目,讓大家看到。”
2021年鄭州水災時,故事FM做了相關的節目,2022年4月做了關于上海疫情的播客節目。有一期新概念作文大賽選手的群像報道,非常像一篇文字特稿,幾位選手不同側重的講述,穿插主播口述的背景講解,甚至有過度的背景樂——做節目時,他難以預料到共情會發生在哪里。有幾位媒體同行聽完說,感到一種時代潮水退下的落寞。
2017年,芝加哥電臺的ThisAmericanLife(美國生活)制作關于堵車的節目時,找到故事FM的主播寇愛哲幫忙,最后在中國選了一位2008年冰災時堵在高速公路的貨車司機,這位司機運的是香蕉,與隔壁運方便面的貨車司機互相交換食物,在高速公路上共度了好些天,“從堵車非常小的一個切口,他們就找出了橫跨時空不同國家的堵車故事。”七年的外媒工作經歷,讓寇愛哲熟悉這樣的觀察視角,一個有代表性又精彩的故事,有人情冷暖,又能把一個復雜的領域解釋得很清楚。
“這種故事選題太有魅力了,中國完全不缺任何角度的故事,我覺得是一個做這類故事的好的時代。”他說。目前公司全職有19人,編輯部有13人。在故事FM,新制作人有三個月的培訓期,制作人的采訪技巧、對敘事邏輯和框架的把控要足夠強,聲音對敘事的要求比文字更嚴苛。寇愛哲做過調研,一些美國從業者總結規律:保持每半分鐘就有一個能吸引注意力的點,聽眾才能完整地聽完。“我們有內部試聽會,故事邏輯出現問題,或不夠精彩的,整期節目就不能上線。”他說。
“美國市場引爆就是2014年出圈的‘Serial(連載)’,但中國一直沒有真正破圈引爆整個市場的節目出現,所以大家都在觀望。”寇愛哲說。
在市場繁榮成熟的英文播客行業,頭部節目大多是機構化制作的播客,無論是播客制作公司還是《華爾街日報》《經濟學人》等媒體。在寇愛哲看來,“美國生活”在美國有足夠好的生態體系讓它存活得特別好,這檔1995年創辦的節目原本是芝加哥電臺的節目,在播客形式出現后變成獨立品牌。節目最主要的營收方式就是賣給數百家地方電臺,節目一小時時長,實際上是為了適應廣播電臺的市場。“中國沒有這樣的生態,所以中國的播客真的是各顯神通,自己想辦法活下來。”
“我今年真的必須盡力恢復到節目生產當中。去年因為將近20人需要養活,第一步是保證團隊安穩的收入環境,需要先把(商業)架構搭起來。”他說,2021年,故事FM有90%的商業模式都是為品牌定制節目,往往一期、最長三期。現在,團隊開始為某個品牌定制一檔播客節目持續更新,從2021年起做了很多版權IP方面的嘗試,現實主義題材比較受影視劇的歡迎,已經簽了一個電影項目,最快預計在2024年上映,還有幾個短劇的項目都在跟平臺談。
創業之后,他發現有太多紛繁復雜的事需要操心,最喜歡的還是做內容的時候。一開始業余做播客,也是因為喜歡。他習慣先整理文字結構,再去剪音頻。整理文字時,他就坐在錄音室,戴著降噪耳機,對著電腦屏幕整理講述者的文字內容,“這時候真的是最純粹的時刻,整理文字的過程是我非常享受的,感覺真的是整個世界都跟我沒有關系,只有這個講述者的命運跟我有關系,世界上所有事我都不關心,我只關心你。”
在聽覺文化研究者、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王敦的觀察中,從公放的收音機錄音機、隨身聽到手機、耳機,人們對聽覺產品的需求弧線變得越來越私人化。據工信部數據,中國人的手機使用流量僅在2017到2020年就呈現出月均從1.775G到10.3G的變化,“各種搞笑的、圖片的、文字的、聲音的節目直接送到用戶這里來,用戶不需要做任何事情,直接消費。我們與別人的交流不是全方位的,甚至是我們不去付出,但是希望獲得別人給我們的東西。”
“播客和聽覺節目的奧秘在于肉身性。在聲音打開的這一瞬間,身臨其境是一種徹底的真實,是同一時間的共在,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個大奧秘。”王敦說,音頻消費產品都附著于這種真實性之上,通過聲音,播客能讓人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在場,“哪怕是高德地圖中林志玲的導航語音包,它絕對比不上一個活人的聲音,活人的聲音可以有缺陷、有情緒變化,不可預測,但它是活的。”
“人們常說這是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思維被視覺符號不停地刺激,不斷在頭腦中產生繁復的符號性關聯,視覺的符號化帶來的問題是思維劫持。視覺牽動理性進行審視和評判,但聲音無法客觀,因為它是在時間中展開的,所以它比較慢,比較迂回。”王敦說。相比圖片以及感官和符號元素復雜的視頻,“單憑聲音的話,我們要在時間當中一點點走才能了解對方的意圖,相當于一條河流,不可能從源頭就看到這條河往什么地方流。”
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鳥啼遠遠地傳來。在北京望京的落地窗前,張之琪客廳上的收音器是三個麥,打開設備,顯示屏上的聲音條開始跳動,“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收聽新一期的隨機波動。”
2021年3月,隨機波動更新了一期關于樹的節目——《理解一棵樹:人類與荒野之間,存在與闡釋之間》。“又到了我們題荒的時候,于是我們在網上征集,很多人建議我們聊各種各樣的話題,最后我們選了……”傅適野聲音一本正經。“你能不能實話實說?”張之琪笑著打斷,“實話就是我們決定聊這個題的那天,剛好是植樹節。”
一個多小時的節目里,她們聊的內容當然不只是一棵樹。從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到作家劉亮程筆下的村莊,從東北的林區衰落到俄勒岡的森林再造,最動人的,還是冷建國分享的她生活中的樹。每年春天,她都會在手機翻看前幾年同期給小區周圍的樹拍的照片,看長勢也看物候。當她發現有兩排行道樹遭了蟲害,并且越來越嚴重時,給所在區的綠化局打了求助電話,街道綠化隊的人馬上回電“問診”,次日便來人給樹噴藥除蟲,過幾天還有人回訪,問樹有沒有好一點。節目播到這里,37分23秒,一條評論出現,“被建國關注的樹也太幸福了。”
在福建廈門,當時還在讀大學的張洋聽到了樹的節目——他忽然好奇自己周圍是什么樹,在低緯度的南方,廈門總是有很多果樹。
“理解一棵樹”上線時,在江蘇南京的黃立斌正準備畢業論文,他是在踩單車去歷史檔案館查資料的路上聽的這期節目,不由看了看路邊的梧桐。
校園生活即將結束,黃立斌將在6月博士畢業,他準備在論文致謝中寫上播客的名字,“如果沒有這些播客的陪伴,我的畢業論文真的寫不出來。”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以后聽播客的時間將大大減少,也要學著為人處世了。他感恩地說著播客這幾年給他的鼓勵和陪伴,感激收獲的這一切。而那共度的一千多個小時里,他也曾聆聽、感受、體諒。恰好在同一條時間的河流,他曾駐足,去看了同一棵樹。
(張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