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21年12月份開始,深圳華僑城生態廣場水池邊一塊40平米的草地成了周圍許多居民日夜討論的話題。
人們見面打招呼的方式不再是“吃了嗎”,而是“今天你來種花了嗎”。線上的微信群同樣活躍,有人古雅地表示“明朝有意抱花來”,有人抱怨無花果樹的果實被偷,還有人無奈又好笑地聲明,“我的雞毛菜,謝謝愛心人士澆水多,快沒救了。”
生態廣場一向熱鬧,這里被學校、住宅、餐廳、商店環繞,能滿足休憩或玩耍、乘涼或曬太陽的不同需要。水池邊的這塊草坪日照相對適宜,中午有陽光直射,穿過屹立兩旁的兩棵大樹形成的天然屏障,午后又顯陰涼。
池邊沒有安裝防護欄,兒童自帶工具撈泥鰍、玩遙控艇和水槍。大人們則沿著小徑散步,或是坐在草坪上露營、野餐。
參加深圳雙年展戶外單元的藝術家看中這片互動性高的廣場,選擇在這塊草坪打造“人民(的)花園”。活動一經發布,第二天便有許多居民帶上各自的盆栽來到現場,積極參與到種植行動中;有三個小女孩一聽到可以隨意在此種植的消息,立馬拉著阿姨去最近的菜市場買來土豆、青椒和草莓種子,還用藤蔓圍起了她們的“小耕地”。
工作坊發起人張新軍先后就讀川美與央美,擅長使用來自日常生活經驗的材料進行創作,比如小學課桌椅、抽屜、木頭、帆布、睡袋、土等。這回他與工作坊的成員一同收集深圳若干即將建設開發地的10-15cm厚度的表土,并將生態廣場附近山上采來的“雜草”種下,從而引導更多的居民前來參與種植。
生態廣場里不缺經過規劃的植被,但在這個公共空間里說得上美觀又實用的種植用地是沒有的,策展團隊想通過本次展覽,與居民共建一個人民(的)花園,“人民的花園人人種”。
策展人何志森曾是Mappingworkshop的發起人,他見原本這里成片的外來入侵物種蟛蜞菊已被新的植物重新覆蓋,但是由于蟛蜞菊生命力頑強,需要大家一起將重新長出來的清理掉,便隨著這個話題發起了討論:如果都是“雜草”,到底誰被拔掉,誰可以生存?誰來決定它們的命運?
一個雜草公園,是把不同地方的土壤放在一起,讓土壤里藏著的種子自己長出來,像開盲盒一樣。“人民(的)公園”一共有6組公共藝術作品,均由社區居民和藝術家共同完成。這也符合OCAT深圳雙年展主策展人馮博一反復強調的親密公共性,只有居民參與了,這個作品才能最后完成,“這也是公共藝術不斷發展延伸的一個新的特點,就是它跟老百姓的日常關系,真正有情感的交流。公共性尤其要強調在地性,不是飄來的或者移植的東西,它一定是在本地生發的、吸引社區居民參與的一個項目,而不是說我僅僅在公共空間立一個裝置,弄一個雕塑。”
在華僑城生態廣場,除了可以種花,你還可以踢毽子敲鑼,搬挪裝在搪瓷臉盆里的棋子下象棋,或者參觀藝術家邱丹琴為殘疾人布置的、鋪滿變形鏡面的公共廁所。
廣場加上OCAT深圳館和華·美術館,再加上四間駐地工作室,此次深圳雙年展按照物理空間一共劃分了10個展覽單元,參展的藝術家多達80位左右,主策展人馮博一坦言,“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作品參展了。”
入行近二十年,策展百余場,年過六十的馮博一顯然不愿程式化,大展當前,他急于提出新的問題,找尋新的刺激。他先是找來十個從未合作過的策展人,除了將生態廣場的戶外空間交給擅長處理城市空間的何志森,其余9位策展人分別負責哪個展覽空間,皆由抽簽決定。
更一反常態的是,每個單元的策展人具體找哪些藝術家合作,馮博一概不過問,“他們愛做誰做誰。我希望10個策展人,他們提供的應該更多面、多觸點、多維,超越我的視野范圍。我只是了解,但不干涉。”
展覽完成后當然不見得盡如人意,但馮博一早就決定試驗到底,不論如何都要承擔冒險的結果。“這里頭肯定有我個人的判斷,比如有些我覺得還不錯,有些就一般,但沒關系,我也跟他們強調,這次展覽會提供這樣一個平臺,其實他們之間也有一個PK的競爭關系。”
在這群從未合作過的策展人里面,有三位稍顯特殊。
“一個是顏峻,他一直堅持做聲音藝術和音樂表演,他的作品不像以往,借由具體作品呈現,而是帶有表演、工作坊、互動、參與……那么過程和最后的結果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可能也不是很清楚,我想這個展覽在整個過程當中,不斷地會有一些動態的東西,不是一個裝置、影像、雕塑或者繪畫,這是我選他的原因。
“第二個是鐘剛,他是一個藝術自媒體的主編,是唯一一個沒有策展人身份的。我就想,他這樣一個經驗能不能跟策展結合在一起。剛開始他有一點擔心,覺得自己沒經驗。我說沒事,編輯跟策展本質上是相通的,你可以試一下,而且我特別鼓勵他,我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斜杠青年,人家做策展、寫作,還做很多其他跨界的,那種單一身份其實已經不適應現在了。
“第三個是周婉京,她做過策展,寫小說也寫藝術評論,博士畢業后如今在北京二外日語系任教。”
面對這種大膽的方案,主辦方也欣然同意。在馮博一看來,變新、突破也許是大家都渴望的結果。“包括這種機構,誰都愿意做一個新概念或者新方式的展覽,區別于那種周期性大展的老模式。”
策展人當中不乏擁有海歸背景的90后,馮博一愿意給年輕人機會,同時也希望展覽呈現出的層次更豐富活潑一點。就連開幕式,他原本也提議做一場快閃,“快閃的最終性質是什么?就是年輕、偶發,特別有激情。其實我就是想烘托氣氛,因為現在所有的機構,尤其是官方機構的開幕式,無非是領導講話、策展人講話、藝術家代表講話、剪彩這些,特別沒勁。后來我就說,咱們這回不要講話,我說我做一個介紹,隆重推出這10個策展人,咱們也不安排領導講話,也不剪彩,突然之間給公眾一個驚喜。”
開幕式現場準備了一大塊有好多窟窿的布,這塊布后來成為幾位舞蹈演員的表演道具,但一開始馮博一是想讓這塊布作為觸發快閃的開關,讓現場的嘉賓和觀眾隨著節奏隨意往里鉆;還有幾位迎合主題“飛去來器”、裝扮成澳洲土著毛利人,在會場上跳,“本來我是讓他們穿插在人群當中,完了就在那跳,愛怎么跳怎么跳,我覺得都好玩。”
交出一份標準的優秀作業已經不是馮博一在這個年紀的訴求了,他返老還童地希望去激發、展示一些稚嫩、不成熟但充滿激情與趣味的藝術呈現,“在中國的某些地方,雙年展已經變態地成為嘉年華體制、資本和城市、鄉鎮的粉飾方式,但我還是希望雙年展,無論開幕還是策展,都能做一些新的嘗試,跟別的展覽能夠拉開距離,帶有一定的實驗性,這才好玩,藝術就應該這樣,要不然都差不多。”
落地深圳的雙年展如何做出特色,策展方式上已然有所突破,展覽內容大概有三四個單元都與深圳相關。周婉京在策展人會議前特意去了一次大芬村,在她看來,要了解一個城市、一個人、一件事物,首先要描摹它的輪廓,而她觸摸到的深圳的輪廓則是速度,是快。“深圳最吸引我的還是那種可以將一切事物都‘快速景觀化’的轉換能力,大芬村不就是復制嗎?這個城市喜歡制造‘超級’的感覺——超級文和友算一個,深圳的均尺地價也算一個。”最后擁有豐富翻譯經驗的她將單元名命為“超譯城市:平行與吊詭”。
鐘剛的單元則叫“阻力:一次速度的試驗”,也是從技術等層面針對深圳高速發展的反思。這些單元與深圳的關系有些相對直接,有些則不那么明顯,作為主策展人,馮博一也需要做個平衡,“不可能所有的作品最后全都跟深圳有關系,這樣又太局限、太地域化了。這次我們也有來自英國、南美國家、緬甸等地的藝術家,既要考慮在地性,又要有國際視野,不然就會跟整個的世界局勢脫節。”
人:人物周刊馮:馮博一
人:這次深圳OCAT雙年展的主題“飛來去器”,即回旋鏢,讓人感到來來回回的反復躊躇。
馮:現在做當代藝術困難越來越多,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大的需要面對的問題。與此同時我也強調:無論怎么變化,藝術還是要做的。那么你怎么做?能不能在這樣一個有限的條件之下,尋找出一種比較積極的、能夠持續做下去的方式,作品也好,展覽也好,還有其他的藝術活動,我覺得這也是很關鍵的。
人:疫情期間,在你的觀察里,藝術家的創作受到影響嗎?大家是更向內了還是有一些別的趨勢?
馮:肯定受到影響。疫情期間,藝術家的創作變得更謹慎了。當代藝術的特點就是探索和批判,現在探索性還勉強過得去,但是批判性基本上就沒了,缺失了。緊接著就帶來這種趨勢:所謂的藝術市場,風花雪月的作品開始甚囂塵上,好像沾沾自喜,覺得藝術市場一下挺喧囂,挺熱鬧,但這絕不是唯一的王道,只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背景之下所產生的一種現象。好多特有錢的人投資沒有方向,可能會買藝術品,作為一種投資,客觀上也會帶動藝術市場或者拍賣市場的這種熱鬧。
人:在這種變化了的環境下,你做藝術的態度有什么變化嗎?過往幾十年的經驗在這個過程中又起到哪些作用?
馮:我覺得應該想辦法應對各種限制,找到一種解決的辦法,不斷調整。這次展覽,到開幕式前一天還在調整。有問題都需要我出面協調,我要跟聯合策展人甚至跟藝術家溝通。準備了大半年,有的藝術家完了一句話,說我作品不能參展了。(這種情況)你應該想辦法來應對和解決,而不是簡單地判斷說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我在當中更多的作用是引導——“我們換一種方式行不行。”
人:回顧起來,你覺得在不同的階段,你的策展思路或者觀念會有明顯的轉變嗎?
馮:90年代初還沒有策展人這種身份,真正的策展人身份是90年代末才開始有。80年代末的那次現代藝術大展,當時也不叫策展人,叫組委會,而且那時哪有策展費?還往里搭錢!2000年初就開始有費用。早期可能沒有那么多的經驗,也沒有那么多的想法。
后來我就說在策展領域能不能有一些嘗試和試驗,不同的空間場域,不同的主題。比如美術館是一種空間,西南圖書大廈也是一種空間,這時候你怎么做?有的展覽是在工廠廢墟,有的展覽在畫廊,空間的屬性和展覽的觀眾群,你肯定要考慮到。
再后來我就比較強調,做一個展覽,首先要了解藝術家創作的一個基本情況,無論是年輕的還是老江湖,他們的創作會有些什么樣的問題和現象,這種問題和現象跟現實的變化和發展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也就是說你的策展應該有一個針對性,你要針對當下的問題,這是當代藝術的一個特點。
你對什么敏感?你找到什么樣的切口?你選擇的這些藝術家,你對這些藝術家的作品的判斷解讀,應該跟你的策展理念吻合。其實更多的是策展人通過一種策展方式跟藝術家的創作相結合,體現策展人的思考、判斷、研究和考察,反映的是策展人的想法,所以我老說整體的展覽是策展人的作品,而整體的展覽又是由若干個藝術家的作品來構成的。
人:這次你讓每個單元的策展人自由去找藝術家,你作為主策展人不干預,這種去中心化的方式,你是希望接下來可能對別的策展人來說也是一種啟發嗎?
馮:這個我就不好回答了。
人:目前有沒有一些策展人跟你溝通過你的做法?或者說一開始你身邊有人知道你要“放權”的時候,他們會很驚訝嗎?
馮:倒沒有很驚訝。自由度更大了,他們其實更喜歡。但是我反思我自己這次的策展,覺得有一個疏漏的地方:最終呈現的這10個單元相對獨立,彼此之間沒有更多的聯系。作為主策展人,這10個單元之間的關系我處理得不夠。大家太獨立了,各自為戰,單打獨斗。
我開始沒有特別意識到這個問題,現在做完了,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應該在每個單元之間建立更多的連接,或者說應該把這個關系作為主要的工作。
未來的一些展覽項目,不論是個展還是聯展,肯定要尋求一種不同的方式。不斷地想唄,思維不能停頓。我天天打雞血,讓自己能夠不斷地亢奮起來,要不然就會疲軟,或者說太模式化,最后肯定單調乏味。我覺得做任何事,職業化之后都有問題。能不能擺脫這樣一種個人的局限,是我要克服的難題。
(參考資料:粒欣《我們在深圳的公園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