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雨淅淅瀝瀝,四川甘孜德格到處滋生著寒冷。我們要去拜訪制作藏紙的充巴老師,但車子在新建的康巴文化博覽園里繞了幾圈都沒找到。當地的導游姑娘白馬告訴我們,很多傳統工藝的作坊都集中到了這里,它已經被視作德格新地標,只是眼下看起來幾無人跡。
瞧見一間展館的門半掩著,我們立馬停了車問是否可以參觀,里面的聲音中氣十足,像從山谷間傳過來:可以啊,進來吧——
空蕩蕩的屋子一樓,角落里一位青年畫師坐在三幅大唐卡前,地毯上擺著一只爐子,溫了一壺酥油茶,收音機沙沙播著節目,唐卡細部正在被慢慢填滿。
唐卡是藏族文化中的一種繪畫形式,最常見的是宗教畫——佛像,因此對于信奉佛教的藏族人來說,唐卡是他們的移動廟宇。游牧期間落腳到何處就在何處扎帳篷,擺供臺,然后這些彩緞裝裱的卷軸畫便展開掛好,舉頭三尺有神明。
“我一直認為,并且越來越認為,唐卡應該離開了宗教反而更有價值。”青年畫師名叫呷絨翁都,大家都習慣叫他多吉,“上次一個老師和我說,多吉你這么一說我對唐卡也有了新的認識,它將不僅僅是中國,也是世界藝術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唐卡離開宗教,呷絨翁都的意思是可以將唐卡從內容層面進行改變,從佛像、歷史人物拓展至各種明星人像、景物或現代生活景象。2014年前往北京參加寫生學習班的經歷使他意識到,過去太封閉自我了,“現在有很多唐卡的創新,但方向是錯的。還有個老師跟我說,現在很多唐卡上面簡單地把背景的神獸換成熊貓、烏鴉、小狗,是不匹配的。傳統已經很好了,就放在那里吧,咱們可以做題材的創新——當然是從藝術上來說,正式場合不會出現——比如畫文殊菩薩,我們可以在前面畫一個小孩在認真寫作業,畫出很當代的感覺。”2016年,在香港的一次唐卡展覽上,青年畫師們在唐卡中繪制了蜘蛛俠、鋼鐵俠等超級英雄。
可是改變如此核心的內容,“唐卡”是什么呢?
“是它的畫布和顏料。”呷絨翁都說。他從小學時發現自己喜歡畫畫,到跟隨父親、噶瑪噶赤派畫師學習——以純白府綢或棉布作畫布,土、石、水、火、木、草、花、骨和寶石作顏料,其中寶石包括純度達到85%-97%的黃金、珍珠等等——一直認為唐卡是世界上最好的畫,繁復,精細,神圣,“其他的畫都看不上了。”
可是唐卡越完美,越使他產生一種無力感,無論如何也無法再超越前人,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盡頭。
“今天說多了。”呷絨翁都索性停下了手頭的活,我們也索性不去找藏紙了。
他引著我們去看展館中最大的一幅唐卡復制品,這是他與他的同道一起創作的以“大同”為主題的創新畫作,是他們對自己理念的實踐。與通常中心位置描繪主要人物不同,眼前的唐卡大面積描畫景物,山川湖海間散落著小小的人,共存了中西方神話和歷史人物。沒有中心,左上角女媧正煉石補天,底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孔子伸出雙手迎耶穌渡海而來。
這種做法看起來有點離經叛道,因此在畫師間也有爭議。
“這是一種創新的形式,可能會有一些藝術上很好的發展,但它只是短時間的,是一陣子的。”畫師其美多吉坐在自己家客廳的椅子里,手里握著一只鼻煙壺,畫畫沒靈感了,他就用力吸幾下鼻煙。
得知德格住了不少有聲望的畫師,我們于是找到了其中一位,其美多吉。
從沿街的窄巷弄拾級而上,其美多吉家在一片擁擠的藏式民居最高處。2000年,他攜家人從八邦搬到了德格——為了孩子上學——買下了這座房子,自己著手設計了屋內的彩繪。如今佛堂、客廳、畫室井井有條,幾個學徒在畫室一聲不響地練習,偶爾從畫板后面探出頭來看我們在聊什么。
剛搬來時畫室和客廳的視野很好,可以望到本地的地標性建筑——莊嚴的德格印經院,直到幾年前一座酒店平地而起,壞了那片景致。
得知其美多吉也看過呷絨翁都那幅畫作,我問他覺得如何,他反問,你覺得呢?
“似乎形式和內容還沒有很好地統一起來......”我是門外漢,只管瞎講。
“他繪畫是挺厲害的,包括一些工筆畫,但是覺得他有一點點脫離了傳統的理論。”其美多吉13歲開始跟舅舅以及另一位畫師學習,然后為寺廟作畫長達10年,又前往成都,為唐卡愛好者與收藏家創作12年,“這么多年還覺得不夠,還沒覺得完全畢業。”
其美多吉更敬重佛法以及前人制定的唐卡繪畫法則,這便是他所說的傳統理論。唐卡并不僅是一幅畫,而且“是一個觀想的對象,對修行有用”,因此任何涉及到佛像本身的再創作,他都無法認可,技巧手法固然重要,最重要的卻是“畫家本身,他的發心點以及他的品德,典籍中提到要達到一定標準,比如足夠的自律等等”。
有三年時間其美多吉沒有畫畫,因為他得病嚴重,“生氣或傷心的時候,或特別開心、心情不能平靜的時候都不能作畫。”于是整日看書,待恢復后再提筆。如今他在創作的系列唐卡,原型來自舅舅傳給他的一本小畫冊,泛黃藏紙上寫滿了草稿,粗略推測已經有些歷史。




我們不知道怎么聊到了丁真,近幾年來最為人知曉的藏族年輕人,因為一則短視頻在網絡上走紅。他問丁真現在怎么樣,幾個年輕學徒偷偷從畫板后面探出頭來,我說大家都很喜歡他。
“自由。”其美多吉吸了吸鼻煙說,自由是快樂不快樂的重要標準。
離開德格后,我們決定前往八邦寺。一是那里保存的珍貴壁畫與唐卡是康區藏畫代表(噶瑪噶赤畫派即發源于此),二是白馬的弟弟其美則仁在八邦寺佛學院出家學習,順道去找他。
八邦寺比德格海拔還高800米,水汽氤氳。佛學院的學生們都穿著短袖,或只是外面罩一件暗紅色袍子袈裟,闊袖長衣。其美則仁小時候見喇嘛那么穿,覺得好舒服,于是讀完初中就來出家,念了五年經,馬上要進入閉關階段,一閉關就是三年三個月零三天,每天打坐念經,無法與外界聯系。如若家人前來探望,需隔著一面玻璃見面,話要經過第三人來回傳達。
“閉了關就不能再還俗了,不然會很丟人。”其美則仁說,17歲的臉上還帶點稚氣,“說得直白一些,臊皮。”
其美則仁上了車,說帶我們去另一個地方。他喜歡打籃球,自稱有10年球齡,這一帶能打球的地方除了佛學院這兒,還有一個籃球場,大概十分鐘車程遠。
十分鐘后,我們停在了山谷里一間學校前面,抬頭見到藍色門匾上寫著“八邦達瑪嘎拉藝術學校”。里面是兩間長條形的藏族房子,我們進到其中一間,這里比外面暖和些,只有學徒們各自安靜地坐在畫板前上色,繪制唐卡。一幅唐卡的制作周期很漫長,短則半年,長則十余年。
另一間房子里,一群年紀更小的學徒端坐在桌板前練習白描,也是靜悄悄。老師扎西多吉站在門口,體格壯實,不說話時板著臉,一說話就愛笑。“畫畫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從來不敢隨意下筆,每當筆尖觸及畫布時,我都會感到心中十分沉重。”
他比其美多吉年長6歲,59歲了。兩人曾一同學畫,現在都做了老師。唐卡的傳習基本依賴于小作坊教學,由年紀稍長的唐卡畫師開辦,地方也大多是自家(八邦達瑪嘎拉藝術學校是十年前扎西多吉自籌三十多萬在自家基礎上修建的),學徒交微薄食宿補貼,在老師家免費學習。扎西多吉希望他們長大后有一技之長為自己謀食,也希望唐卡有人可以傳承。
一個叫明久多吉的孩子被叫出來當翻譯,他黝黑瘦長,穿著短夾克,臉龐窄小,大眼睛炯炯有神。三年前,明久多吉讀完初中要上高中時,兩個姐姐正在上大學,家里負擔不輕。于是在家人和他自己的共同決定下,跟隨在八邦寺出家的喇嘛一起到了這里。
這里手機收不到信號,有時候趴到二樓窗臺才能勉強接收兩格。學校每十天放一天假,每年過年回一趟家。明久多吉還是有些向往高中和大學的生活,但是呢,也很喜歡畫畫。
一行人送我們出來的時候雨下大了,扎西多吉老師一路說著可惜自己不會說漢語、不然真想多聊一會兒,咧開嘴笑起來。雨越下越大,我們用手掌擋雨趕忙跑到車里,回頭望去,他們坦然地站在雨中,笑著和我們道別。
我們趕回去看八邦寺的唐卡,運氣好,其美則仁的一位同學和看守寺廟的喇嘛關系不錯,專門取來鑰匙。日頭正在落下去,兩個佛學院的小師傅帶著我們在昏昏的日光和燈光下穿行,釋迦牟尼大耳垂肩,十六羅漢眉目低垂,布袋和尚孩童環繞,金剛立在烈焰中,花朵、山巒、云彩縹緲其間,它們從長長的墻壁上延展開去,從二十多米高的正殿垂掛下來,沒有風,不飄動。
巨畫靜默如謎,創造它們的畫師大部分已不知姓名,后人推測他們也是自幼苦學,長路跋涉,想要超越前人或者安定己身,最終執筆幾十年,在無邊世界里自我追尋。
從八邦寺出來天已經黑了,我們沿著紅色的高墻根走,天空如鐵皮一塊,星星散落在山谷間。其美則仁得去上晚課了,一看時間快要遲到,趕緊坐上同學的摩托車往山頂駛去,摩托車的馬達聲和閃爍的霓虹燈裝飾一路劃過寂靜的深藍色山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