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

相較于快節奏的都市生活，童年的鄉村生活，是最難忘的人生之旅。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聞到了瓜果的芳香；走在夜晚的田間，我聽到了蟋蟀的歌唱；走在鄉村小學的操場上，我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在快樂地奔跑……

太陽冉冉升起，我在淚花中想起了那位在窗口慈祥地看著孩子們的戴眼鏡的教書先生。

相遇是緣起，相逢是緣分。人生路漫漫，不知會在何處相遇，不知會在何時相知。我和先生的相遇雖然短暫，卻像心燈一樣照亮著我前行的路。老師如朋友，引領前行；先生如家人，不但是關愛，更是照顧、提攜。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先生”一詞不再著重稱呼老師。如今，先生已離別十余年，可我仍然記得他的模樣，記得與他有關的故事。

初見之時，所在的城市尚是農村，互聯網尚未普及，道路依舊是泥濘小路，距今不過十幾年，昔日農村已赫然成為“城市副中心”，雖還沒有地鐵、快速路、商超，但經濟數據、人口卻成了工作人員上電視的理由，成為他們工作的成績。我對于這所學校的印象，還停留在之前看到的有關我的父親為家鄉“魔豆寶寶”周麗紅老師報送的感人事跡。那一年，周麗紅的事跡被評選為中國十大真情故事。

也是那一年，我正好讀小學四年級。先生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魔豆寶寶”周麗紅的故事。那天，我們班級里的每一位學生都哭紅了眼睛。先生紅著眼圈說，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像周麗紅一樣堅強，不管身處何種環境，都要用心，拼盡全力地生活，永遠做一朵向陽的花。

從此，先生的形象永遠地烙在了我的腦海。當時，先生只有四十幾歲的樣子，臉上的光澤跟農人沒有差別。不過，不管春夏秋冬，他都穿著長衫。先生喜歡抽煙，但他從來不在有學生的地方抽煙，也不會在有同事的房間里抽煙。上課的時候，先生口袋里也不會帶著香煙、藏著打火機，但從他那深黃色的牙齒上能看得出那是抽煙留下的痕跡。記得那時候，我寫過一篇很長的作文，講述香煙的危害，字里行間都是希望先生不要再抽煙了，先生感受到了我作文中真摯的感情，因此特意修改了我的作文，并在那堂課前進行了朗讀。在此之后，先生的煙癮真的沒有那么大了。幾年之后，見到先生的夫人，她特意講述了故事的后續—先生決定戒煙了。

在學校，我既算不上好學生，也算不上壞學生，成績中等，卻沒有想過說誰的壞話，也沒有和老師鬧過不愉快，就是萬千學生中的一滴水，落入大海中就再也尋不著。年幼的我，可用“沉默寡言”一詞形容，只喜歡讀書，可讀的書呢？又不是老師推薦的課本延伸，上至繁星皓月，下至人文風韻，絕對的偏科。其他老師不止一次在家長會上勸勉要多讀書，特別是讀考試相關的書，將來考上一個好學校。先生則不然，時常勉勵，“農村平臺太小了，多讀書便是走出去，以后有機會的話，多出去走走，你會發現讀書是多么美好……”因為先生，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多讀書。十三歲時，我一個人獨自帶著行李，去往首都……再后來，我走完川藏線，寫了《北夢難尋》，擁有了辛丑初冬前往金陵城參加青年作家讀書班的機會……

最后一次見到先生的時候，我仍然是個孩子，那一次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看到他的臉，也不知道他是否抽煙了，只是看到了他的照片，一群人在哭。那天是休息日，大雨滂沱。我沒有去學校，與小伙伴相約一起玩耍。那一天不知什么緣故，在某個時間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就匆匆回了家。回到家，父母一臉嚴肅地向我講起先生發生了車禍，和“魔豆寶寶”周麗紅老師一樣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來不及多想，我的腦海像時光機，一頁頁翻動著曾經與先生的點點滴滴。他也曾私底下講起了他讀書的一些往事，當老師的一些往事，也講起了因為家庭生活的不如意，他入贅到了師母家里，但他從沒有對自己降低要求，他不知道我有沒有聽懂，看著我懵懵懂懂的樣子，像是在經歷一場大考，他希望我能用一支筆，將來寫一篇文章，把他寫出來。

那個雨夜，我有些茫然和惶恐，跟著父母來到了先生的家里，看著師母和哥哥哭得心碎，我情難自已，也哭得心碎。在場的大人，又怎會知道一個小孩子會記得如此多的事情呢？

十年一晃而過，學生一茬一茬地走，也有新老師一茬一茬地來。我依然想念先生，一個人獨自走在校園里，看到學校的榮譽墻上，有密密麻麻的獎狀，講臺前的老師也都是名校畢業的，甚至還有的老師有海外留學背景。而先生教過的畢業生里，有的已經做到市里的領導，也有的已經擔任某校校長，已是桃李滿天下，而我依舊只是一個無用書生，不過是忙里偷閑地多看了幾本書，不能帶來經濟收益，又不能為自己在相親市場上贏得一點兒優勢，只不過是為自己立天地間多了點兒知識罷了。可是，我仍然記得先生在課堂上的模樣。先生上課前，喜歡帶一本早已泛黃的教材，教材上面是他寫滿批注的話語，課本里任何一篇文章，先生都寫滿了他的解讀感受，先生出考卷從來不將就，用今天的話語來說既兼顧考綱，又讓學生獨立思考問題。先生的語文課特別有意思，不只是講課文，不只是引導學生去思考作者寫文章的目的，還通過課文講述著為人處世的道理……

時過境遷，生活在快節奏的今天，我仍然喜歡在黑夜里讀書。白天的我忙于工作，因為我也只是一個凡人，夜里才有一些時間去看看書，不為別的，只為了先生講的“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

我沒有踏入課堂，將先生教我的傳授下去，但我運用先生教的那些知識，在文章里不停地修正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