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心里老想著往外跑。這并不完全源自天生的野性,更不能妄自菲薄,給自己攬上“不務正業”的罪名,或是肆意地歸咎于現在的日子過得不如意。一切都挺好的,可生活畢竟不止眼前的茍且,世界那么大,偶爾想到外面轉轉也未嘗不妥。身邊一位愛旅游的同事說,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受一番折騰,生活才有滋味。“走吧!”我想了想,然后糊里糊涂地跟著出發了。
朝陽未滿,我們匆匆從家里出發。趕上了“和諧號”,接駁高大的旅游巴士,下午就到達了平安壯寨。寨外開闊的平臺處整齊地停放著幾十輛大巴,我們就在這里下了車。寨子的入口處是一座牌坊,這里擠滿了熙攘的游客,導游們不顧那一絲絲在空中飛揚的飄雨,賣力地舉著團旗,張開嗓門,眉飛色舞地陶醉于那倒背如流的串詞。仿佛聲音越大,便定能在這競爭激烈的市場里霸占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嗨,出發上山啦。”
導游尖銳而激昂的聲線把我們遠遠地甩在了后方。舉目遠眺,連綿的小山在兩旁依次鋪開,蒼郁而不失層次,慵懶地沉浸在細雨中,一副睡眼蒙眬的樣子,跟舟車勞頓的我們倒是很合拍。兩山之間開辟著一條冗長而不平整的石板路,連接著寨口和山上的民宿。上山的坡雖不算斜,但在山腳下疲憊的我們面前,足以把它的威懾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此時,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一個蒙著淺翠色頭巾的壯族老婦,大抵有七十歲的樣子,很瘦小,彎曲的背上弓著一只偌大而方正的竹簍。她緩緩地走了過來,解開肩上的繩子,卸下竹簍,摟了摟手上的銀鐲子,然后用巴掌擦拭著臉上的汗水,把幾根散落的碎發抹到后面,露出那張布滿皺紋而略帶土色的滄桑的臉。半袖的白色民族小褂已經泛黃,破舊的褲子有幾處補丁,她顯然是山里的窮苦人家。
一會兒,只見她滿面春風地跟同團的伙伴聊了起來,手腳并用,很是熟練,轉眼間已把團里胖叔的行李箱裝到了簍里。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她是專門幫游客背行李上山的背婦。我眉頭一鎖,趕緊大步上去攔在身前,不放心地問道:“真的可以嗎?”她沒說什么,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顰笑之間,我不禁想起馮驥才先生筆下的挑山工:皮膚黝黑,身體健碩,壯實的肌肉使他們光靠一根光溜溜的扁擔就有了征服泰山的自信,在登山的階級上輕而易舉地與流連美景的游客形成“你追我趕”之勢。較之于五岳之首的泰山,龍脊的山無疑是小巫見大巫了。然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一位弱不禁風的壯族老婦。抬頭凝望著她那根彎曲的脊梁,我不禁在心里開始默默祈禱。
為了她,也為了我的信念。
老人弓下身子,咬著牙艱難地支起了竹簍。沉重的行李箱壓在背上,完美地遮蔽了矮小的身材。她微微地俯下身來,目光著地,不顧一切地埋頭往上走著,活像一頭被主人舉鞭趕路的老黃牛。耳邊,不時響起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喘氣聲,以及繩子和竹簍的摩擦聲,“嘎吱”美妙地混雜在空氣里。我沉默地跟在后面,仰望著她的背影,不敢講話,生怕打破了這一刻山間最美的和音。
一路上,相對無言。
風停雨靜,兩旁的山巒經過溫柔的洗滌,愈發蒼翠。放眼望去,那層次分明的樹浪,無不滲透出一種率真而不失體態的綠。從山上下來的細泉長流不斷,緩緩地漫延到我們的腳邊,凹凸不平的石頭地逐漸亮了出來,被打濕的石板路顯露出歲月的痕跡,坑坑洼洼,變得異常光滑。這時,同行旅客的臉上紛紛掛上了一絲疲態,胖叔早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癱坐在路邊濕潤的草地上。老人回過頭,操著濃厚的本地口音:“阿弟阿妹,小心路滑喲。”
大部隊也干脆停了下來。有的高談闊論,共訴辛苦。有的勾肩搭背,互相攙扶。有的席地而坐,仰天長嘆。這時,老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竹簍,臉上的愁思也散開了。她閑庭信步地走到大家中間,醞釀著低哼幾下,忽然放聲高歌:“門前喜鵲叫喳喳,歡迎貴客到我家。獻上一曲迎客歌,再喝一杯待客茶,待客茶……”那空靈又干凈的聲音,瞬間縹緲成一縷云煙,裊然縈繞在大山的云里霧里。
團里幾位年輕的小伙以體驗新奇為由,紛紛提出要輪流幫老人背一段路,來表示對她唱迎客山歌的感謝,卻都被拒絕了:“阿弟,你們城里人,哪里背得來啊?”
不知何時又啟程了,老人一如既往地背起了竹簍,繼續埋頭趕到了前邊,帶著我們拐過了幾十道彎。秀麗而壯美的梯田終于像一個含羞的女子般“千呼萬喚始出來”,隱隱約約地露出俊俏的臉龐。放眼遠眺,梯田如鏈似帶地把山巒環繞成一塊塊分割的天鏡,跌宕分明,錯落有致。殊不知,正是這些廣袤方圍的田間碎塊,承載了多少龍脊人的夢啊!
不知不覺,一座座別致的吊腳樓也依次出現在不遠的前方。很快,我們進入了寨子的中心,這里擺著許多形形色色的小攤。四處迭起的吆喝聲和叫賣聲,彰顯著大山里獨特的市井風情。
拐進一條長滿青苔的羊腸小路,這里很陰暗,兩邊密集的吊腳樓把頭頂上的陽光掩蓋得嚴嚴實實,殘留的雨滴從屋檐上傾瀉下來,打在光滑的青磚上。踏著石磚往上爬,一道很窄的關口攔在了前面,只能勉強容得一個人過,而且稍不小心就會跌落到兩三米深的凹槽里去。老人順了順背上的竹簍,自信地走在了前面,只見她右手扶著旁邊的泥墻,身體柔軟地貼著墻沿,左手大膽支開平衡身體,橫著邁開腳步,輕盈地躍了過去。她回過頭來,耐心地向我們傳授著秘籍:“扶墻,貼墻,平衡,出步……”不時,還伸出滿是老繭的手,讓大家搭著跳過去。聞著空氣里愈發濃烈的竹筒飯香和米酒香,我就知道是要到了。
那是一棟三層的木制民宿,安靜地坐落在半山的一隅。店里的阿嫂熱情地走了出來迎客,阿哥忙前顧后幫忙打點行李。老人半屈著膝,默默地把竹簍平穩地停放在門邊,然后云淡風輕地長舒一口氣,安然地坐在旁邊的木檻上。這一刻,仿佛放下的不只是沉重的行李箱,而是整個世界!
“這趟多少錢?”胖叔問。
老人說:“小半山是四十元,不能再少了。”
“不是吧?這真夠便宜的。”旁邊一位年輕的小伙兒插話。
“那你下山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胖叔從包里抽出一張嶄新的五十元,塞到老人手里,并示意不用找了。老人雙手接過胖叔的鈔票,溝壑縱橫的臉上瞬間綻開了花,顫抖的聲線在空氣中回蕩:“謝謝。”隨即恭敬地雙手合十,“阿哥,好人……”
老人背起竹簍,出門往山的那邊走去,瘦小的背影在夕陽的映照下慢慢變淡,最終與遠方的山融在了一起。原來,竹簍以前是背孩子用的,現在卻用來專門幫游客背行李上山。背婦是旅游衍生的一種職業,她們有自己獨特的行規,每人要隔六天才能出來輪班一次。
兩天以后,我們下山了。可惜的是,老人并沒有如約而至。聽說是當地的梳秧節剛好舉行,年長的她參加儀式去了。然而,聰明的老人卻把自己年輕的兒媳叫來。就這樣,兒媳接過老人的竹簍,又開始了行走大山的故事。
那只偌大的竹簍啊!背大了孩子,裝起了行李,更容下了千山和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