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組詩基本上寫于深夜,由許多詩題可見。那時世界安靜,左鄰無事,自己回歸自我,肉體能感覺星空的閃爍。精神的我終于又見面了,有空閑思考自己了。臺燈陪伴,夜色才是一張最安靜的白紙。
人過五十,體會越來越豐富。常想退回青春年少、懵懂無知之時。剛才還淚眼蒙眬,轉瞬便喜笑顏開,車上坐著就能入睡,單純得就像門前青杏,毛茸茸的,不擔心杏熟蒂落,也不擔心風雨侵蝕。雨大些才好睡覺呢。植物們自有定力。養花養草其實是養另一個自我,養理想中的人,于吵嚷紛繁的世界中巋然不動、儀態萬千,但這肉身無法退回去,也無法擺脫必然的牽涉。人有種種弊病,需要吃飯,需要戀愛,需要掙錢,需要打拼,需要與不喜歡的人交往,需要做不喜歡做的事情。“食色,性也?!闭媸乔Ч挪灰椎恼胬怼S猩硇枰憔蜔o法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于是便有曲折、成敗、得失、悲歡、進退、跌倒和爬起,于是便有無數的掙扎。夜深人靜時,坐在臺燈前的你,便是停息了掙扎的人,像一尊從河里逃生的泥塑。人非常脆弱,疾病、車禍、地震、海嘯、洪水、空難,一顆子彈、一把刀子,乃至一粒藥丸、一條細繩、一次意外的摔倒,等等,無數的意外都可以使你從這個地球上消失。看著全球肆虐的疾病,突發的沖突,引發眾怒的打人事件,我感到人的渺小和脆弱??纯疵刻煨侣劺锏臑碾y、難民,那些無家可歸的人,那些無法正常生活的人,那些走投無路的人,那些為生計流離失所的人,那些為肉身的欲望為所欲為或喪失底線受盡屈辱的人,我真的無法想象人的強大。能在大千世界中茍活,能坐在書桌前默想人生,跟一株盆花沒有什么區別?;ㄟ€能養人眼,釋放香氣,你能為世界做什么呢?
唯寫下的生活才是生活。這是我中年后的詩歌觀念。生活并非生活本身,生活是一件非常有限的事情,生下來長大,維持肉體,慢慢變老。然后呢?鳥兒為天空提供美麗的翅膀和動人的歌喉,花兒為大地提供絢爛的顏色和芬芳的氣息。你呢?好像只有寫詩,寫出一首稍讓人喜愛的詩,勉強能算得上價值?
疑問多于答案,體驗多于表述,掙扎多于躺平。而這些疑問、體驗、掙扎,正是詩意繁衍的草地,仿佛文藝之花專以肉體的陷落為肥料,沒有困境就沒有美。
時常在路邊,我為那些從磚縫、水泥縫、鐵柵欄里鉆出的草葉枝蔓驚嘆不已,隨后就是感慨:它們究竟受過多少壓迫,經歷了多少黑暗,不屈不撓的勇氣又該是怎樣的充沛!
然而無聲。最厭惡深夜十一二點馬路上突然爆發的摩托車飆車的撕心裂肺的巨響,真想把輪胎給扎破了。最美的花無聲無息,最有力量的愛無聲無息。大音稀聲。我體會到了世界神秘的配置,為那無聲的境界所折服。
沒有大悲大喜,但能感受到世界的沖擊波。一條微信、一則消息、一則短視頻源源不斷。隔著屏幕,卻能感受到世界承受的爆炸,美的沖擊波,善的沖擊波,惡的沖擊波。前幾日邀約詩人李元勝為他的組詩微信配一則短視頻,他在視頻中提到了野外調查,他迷上了到野外拍攝蝴蝶,發來的幾張蝴蝶照片,圓翅鉤粉蝶、優越斑粉蝶、鐵木劍鳳蝶、大衛絹蛺蝶、褐鉤鳳蝶,造型一張比一張奇特,色彩一張比一張絢麗,藝術沖擊力一張比一張強烈。我實在想秒發朋友圈,昭告天下。我禁不住贊嘆,這是跟神打交道的人!大自然經他的手,有了非同凡響的沖擊力。這才是生活,他活在絢爛之中,而我平庸得無以復加。
惡的沖擊波源源不斷。轟炸、毆打、壓迫、欺詐、禁錮,那些網絡消息,接二連三地襲擊身心。這就是五十歲的信息處境。小區月季與遠方炸彈,本地健康老人與歐洲難民,窮奢極欲的老板與囊中羞澀的草根族,頤養天年的名家與孤老無助的獨身,左邊家庭和睦與右邊家庭夫妻爭吵……新媒體時代,幾乎每天都能受到這種天上地下、出生入死、大悲大喜的消息的夾擊。
這些詩就是夾擊中的感悟,是和平困境中掙扎的存檔,是自己的,也是眾生的。我無法離開掙扎的草地而生存,也無法離開夾擊的處境而寫詩。或許我沒有呈現出那種豐富、駁雜、渾厚,但知道這是我努力的方向?;叵雽懽鱽砺?,青年寫詩由于荷爾蒙,中年寫詩出于熱愛,現在寫詩遵從生命的呼喚。生命感受是詩歌的肉體,還有藝術的掙扎。生命加藝術,構成我詩歌寫作的兩面。
我是職業編輯,閱讀也是職業的。讀多了,撞臉的時候便多,此詩和彼詩調調相似,張三和李四意境相近,手法雷同、意象重復、題材老舊都讓人心生疑問。閱讀也越來越挑剔,有時近于苛刻。不耐煩新詩中頻繁出現“你我他”等人稱代詞,不耐煩“不但”“而且”“因為”“所以”等連詞,不能忍受啰唆,不能忍受假田園、假隱士、假宗教、假清高,不敢茍同那些重復前人寫過的東西還不自覺還沾沾自喜的詩,不喜歡自己可能都沒想清楚還故弄玄虛、表達云里霧里的詩,也不喜歡單純以直白淺白為榮的詩。
這些感受主要針對自己。我不相信好詩沒有標準,不能容忍對詩歌的評價放任自流。我不斷追問好詩的標準,最后找到了杜甫。我花了近十年時間閱讀杜甫,發現杜甫可以做新詩的導師,杜詩有著新詩無盡的寶藏。杜甫詩歌的技術,名詞、動詞、形容詞運用的技術,對句子的營造,對詩歌整體的把握,謀篇布局,真是千變萬化、鬼斧神工。杜甫的地理名詞給我巨大的震撼和啟發,像錦官城、黃牛峽、劍外、薊北、襄陽、洛陽等,讓我在寫作中對地理名詞產生了格外的興趣。動詞就更不必說了。所謂煉字,正是從古詩中提煉出黃金規則,不可移易,關鍵看新詩人是否留心。倘若不惜墨,下筆如自來水,“你我他”等代詞一片模糊,“因為所以不但而且”連詞成群結隊,這樣的新詩實際上是自毀長城,不倒人胃口才怪。類似極端個人化的體驗,讓我產生了一大堆寫作規則:一首新詩,不應該有一個字多余,不能隨便用詞,不能隨便用韻,不能隨便轉行,不能隨便設行,不能隨便設小節,不能隨便用標點符號,不能隨便寫標題。我專門研究過百年新詩的標題,并寫過一篇小文《新詩如何取標題》,對新詩標題的豐富傳統略知一二,受其恩惠。在本組詩中,除了“論”這一刻意的形式化LOGO外,尚有幾首自我感覺用心的標題——《心的亮論》《浪費自己論》《站著坐地鐵論》,特別是組詩總標題《夜色才是一張安靜的白紙》。杜甫的詩能隨便多一個字嗎?蘇軾的詞能隨便轉行嗎?一旦我們進行諸如此類的專業對照,就會發現我們在專業上存在古詩新詩雙重標準。百年新詩存在一種集體無意識,即新詩沒有標準,新詩可以隨便寫。這是需要剔除的。恰恰相反,字數、行數、節數遠比古詩豐富復雜的新詩,其規則應當遠比古詩多、嚴。但這些專業問題并沒有被進行過深入全面的討論。
寫新詩是有難度的,寫出好的新詩難度更大,需要職業素養和專業儲備。三十年的新詩閱讀和寫作歷程讓我越來越堅信,寫新詩是一門專業,入門很低,但其后道路漫長,高手林立,佳作眾多,標準森嚴。是的,標準森嚴。新詩字數比古詩多,行數比古詩多,音韻、節數、標點、轉行等變化也遠比古詩多,規則當然要比古詩多。盡管新詩的經典化狀況不像古詩那樣有普遍共識,但畢竟有了自己的傳統和規則。我力圖在寫作中呈現這樣的努力,這組詩便是一個例證。感謝《紅豆》雜志的偏愛,讓我持續感受到了愛的沖擊波。
寫完,又是深夜,一張絢麗的白紙似又呈現。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