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中,山東省曹縣人,文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荷蘭萊頓大學區域研究所訪問學者,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在《光明日報》《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等發表學術論文一百余篇。出版專著六部,主編一部。曾獲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十三屆高等院校青年教師獎、黑龍江省首屆普通高校教學新秀獎、哈爾濱師范大學教學名師獎、黑龍江省“六個一批”人才榮譽稱號,入選黑龍江省普通高等學校青年學術骨干支持計劃。
現代社會的確立是以個人的主體性的確立為前提的,以個體視角為中心的關系結構的形成,重塑了人類的認識論,是現代性意識的重要尺度,也是我們講述現代詩歌的重要維度。這也是漢語文學百年啟蒙敘事的重要命題,只不過這種個人化敘事在樂觀進化論的規訓下,人們長期呈現為正走向,所謂“老的歡天喜地地老去,新的歡天喜地地到來”。一九九〇年代以來,人們才重新反思個人中心論、現代性、后現代性等宏觀意識形態詞匯,對人類生存愿景的挑戰、沖突和對抗,對其內在矛盾性悖論的梳理才成為現代漢語文學開疆拓土的領域。組詩《夜色才是一張安靜的白紙》應該是在這種思考過程中孕育的一朵浪花。
無論是反映生活原狀的“鏡像論”還是高于生活的“升華論”,詩歌都無法高蹈于孕育它的現實生活,無可避免地彰顯所處時代的某個側面,即便是所謂晦澀難懂的詩篇也在很大程度上映現出一個時代的價值水準。無論是在小時代還是在大時代,面對人類命運的各種可能性,詩歌都會提供表述和映現的可能。這既是詩歌的共時性命題,也是詩人在現代意識內處理個體與時代關系的過程中,呈現個體詩意經驗的需要,視漢語新詩為闡釋時代必然選取的方式。實際上,詩歌寫作的意圖和時代的核心元素之間呈現為矛盾和緊張的關系,文本思想上的張力和語言修辭上的銳度才能在最為寬廣的視域內被關注,而這種時代核心元素的指向顯然不能是“新寫實”的瑣碎和口語化的淺嘗輒止,它必須具有深度、廣度和難度。
在這種關系的處理中,從法國哲學家盧梭的《懺悔錄》開始,啟蒙知識分子最為深刻也是最為有效的處理方式,是以宗教性的自我解剖來實現對人類自由、平等、民主等現代性元素的復雜性認識。“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由眾生平等而衍生出悲天憫人的命運共同體。有人曾問魯迅最為喜歡的文章是哪篇,魯迅答說是《孔乙己》,再問為什么,則說是寫盡了人間的涼薄,這也就是被啟蒙者稱為“看客”的國民性。可以說缺乏自省和推己及人的悲憫情懷的人群是無法真正體會到現代人內涵的豐富性的,也就無所謂深度。
整體來說,組詩《夜色才是一張安靜的白紙》試圖在這些宏觀命題上描述詩歌的面貌,視野開闊而立意深遠。以各種“論”來組成組詩的詩題,“自由自在論”“輕松論”“自我論”等,其外向闡述性主題意圖明顯,在表述自我經驗與世界關系的處理上,其隱喻或者說句式的主旨較為清晰、直接。《心的亮論》中,詩人關注人類命運的脆弱性,科技發展經年,但人類并未一勞永逸。恰恰是科技在改善生活方式的同時,潛隱著各種細節上的不安,沒有煤、沒有油了,“電梯懸置/手術停止/千萬輛機器無法撫平疼痛的大地”。當詩篇的最后從自然話題歸結到人性命題時,“心的亮/該需要多少煤,多少油/多少善良的制度和人”,從外在的自然變化過渡到人性危機的反思,從域外的隱憂過渡到內心的愿景,詩人是悲天憫人的。在《云課堂論》中,寫作對象是疫情時代的知識傳授方式的變化,開篇以各種虛化的比喻來喻示城市化生活對人生存狀態產生的異化,“水泥中的人坐在云端/悟空,我比風多拿一部手機”,沉重與輕盈相對比,童話的自由與機器的僵化,以《西游記》中的人物來穿插敘事,既緩解了敘事主題的緊張性,以“緊箍咒”來喻示新冠疫情,以師傅兼指小說中的唐僧與現實中的教師,又在情節表現上將“網課”這種溝通方式的產生表現得較為熨帖,不乏幽默。在《甜橙論》中,將“橙”帶來的視覺上的感覺與黃金相比,在《寂靜中的掙扎論》中將日常疲倦帶來的傷口喻為“東非大裂谷”,等等,都顯示出作者開闊的意象視野,賦予詩歌語言陌生化。在這個基礎上,組詩語言的現代化也是值得重視的地方,高鐵、滑梯、電腦、罐車、起重機等現代生活中的詞匯被納入詩意的表達中,與月亮、高山等原型詩歌意象和諧相融,擴展了詩歌的表述域限,也更為貼近“此在”的生活。
“寂靜”對生命觀的重塑。實際上,漢語新詩在書寫農耕田園的閑適與鄉愁時,過多流連于過去的時光,來對抗以速度和變化為特征的現代性帶來的慌張、迷茫等打破生命節律的不適之感。無論是懷鄉還是隱于田園,都是對已知經驗的重讀,可以從過來人的身份或者是旁觀者的角度來“掌控”經驗過程,閑適而安然,亙古不變,從容不迫,也才有物我混同或者說天人合一的詩意境界。
在自我認同上,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將“此在”意義上的人區分為“常人自己”和“本真自己”。所謂“常人自己”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角色人,這個自己是“渙散”在人群中的,并不是“本已掌握的自己”,因此人需要常常“發現自身”,才能實現對自我的確認。對于個人來說,小時代的油鹽醬醋、吃喝拉撒都會帶來重復性的情緒波動,愛情、婚育也會在日復一日的消耗中醞釀難以掙脫的無奈,正如劉震云的小說《一地雞毛》的開頭,“小林家的一天是從一塊餿了的豆腐開始的”。在《寂靜中的掙扎論》中,詩人用夸張的方式寫出這種只有寂靜才能治愈的無奈,“沒有刀光劍影/卻有傷”,這種來自日常生活的“銹蝕”猶如千萬年不斷延展、撕裂的東非大裂谷,“隱隱作痛,不斷擴大”成為層層疊疊的“舊傷”,或者是不斷重建、損毀的長城。詩人說,無論是馬車和高鐵的變幻,還是“飛機的呼嘯”“高鐵城市”的來襲,即便是在“槍林彈雨面前”,只有“寂靜”能觸摸到如山一樣“活著”的真諦。“寂靜”作為一種時間觀或者價值觀,在認識上可以幻化成時空靜止,各種日常關系的擱置,是發現“此在”自身的良好機緣,生命可以在這有限的剎那間實現對“本真自己”的發現。
對于寫作者來說,“寂靜”往往和夜晚相一致,而夜晚往往是詩人發現在白天被各種角色遮蔽的“真我”的時機,在時間停滯、空間消隱的存在中,自我的各種維度得以浮現、豐富,這也是《夜色才是一張安靜的白紙》組詩的重要隱喻。夜色是一張安靜的白紙,“讓我想起內心”“大地開始它永恒的宣講”(《自我論》)。這種譬喻本身就是在重組本真自我同周圍世界的關系,在主體性對自我可能性的規劃中,白紙的意義凸顯出來。正如夢是對日常疲倦的修復、能量的補充一樣,夜晚的寂靜讓詩人實現自我認知上的重塑,“萬物都將入眠,辭舊迎新/寂靜確實是心靈最寬闊的操場”(《夜深論》),故而詩人說,“唯有你有抵抗一切的肌膚”“唯寂靜能觸摸到你/唯四處綻放的花辮是你的真身/井然有序,萬古不變”(《寂靜中的掙扎論》)。這種感受也言及到《夜靜論》里,“即將用夢覆蓋沖動/星光遙遠而切近,從天空降下來”,在童話降臨的意境里思量“時光在巨大的湖面上修復自己”“童年時,你曾清瑩的眼波/現在依然蕩漾在礦泉水中”,然后恍若醍醐灌頂,以上帝之眼洞徹想象的天際,“你看到它巨大的眼睛、河水中的漏洞”。這是一種自我延展之后發現的快樂,在描述或者遨游天際的星光或者是“通州七樓的木椅上”的日常細節上,寂靜之夜讓自我存在泛化并時刻感受到現實的存在,“你原本是一個輕盈的流浪者”(《輕松論》),成為一種超時空的無所不在的升華。這種混雜宗教性情感、現實性元素的自我發現,重構了生命的內涵。
因此在《忙碌論》里,自我、生活與自然之間三者可以混同如一、張弛有度,詩思縱橫捭闔,“車不停地開,要把路延長到昆侖的盡頭”“你的硬心腸里有柔軟的地衣和關口/讓那些泉水喜歡得無可無不可”“起伏的山谷中有白云布下的溪水”,然后在“風聲漸小,塵世低矮”的識見里,“忘記了來路上阻擋一切的重重關卡”。這和《安靜論》里談到的幸福觀是一致的。這首詩采用的則是和海子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相似的敘述格調,“如果雪下得紛紛揚揚/腳下的城市能安靜/如果泉水緩緩流淌/焦灼的村莊能安然入睡/如果大街拐入胡同/烈日行至西山隘口”“和安靜的人在一起”“看手捧明月的夜空”“看擁抱湖水的山谷”,“噢,這是幸福,這是幸福”。如果說海子詩中詠嘆的意象是懷舊的彼岸世界,那么這首詩依托的意象則是當下世界,在靜止中實現對世俗的祛魅、剝離,尋找融入性的幸福特質。
總而言之,《夜色才是一張安靜的白紙》在詩意營構、意象選擇和句式修辭上實現了在個體性經驗基礎上對世界和自我的充滿想象力的修辭性寫作。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