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云南人,現居上海。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動物園》《萬重山》等十余部。自二〇一七年起在《文匯報·筆會》開設散文專欄《云邊路》。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七屆青春詩會、第十二屆十月詩會。著有詩集《去大地的路上》。
風在吹拂
風是一種無須翻譯的語言,一片透徹的火
在其間貫注著,從北方森林那邊延伸至此的
鋼鐵般純粹的精神。必須用黝黑的樹枝
必須用更寬廣的土地,才能容納風的吹拂
那搖曳著,從黑暗的枝條抽出的
是風喚醒的思緒。柔弱的、懵懂的、莽撞的
從暗黑的母胎里探出頭,世界撲面而至
光影斑斕,交錯進入水面的波紋和山巒的起伏
所有的綻放,皆是舊時相識。正如
所有的流逝,不過是時間的障眼法
風在吹拂里持續著寒意或溫暖,而春天
在一朵炸裂般的花里,安放寂靜的聲音
去年的柿子
九月的第一天。一棵柿子樹
立在廢棄的院子里,樹梢懸著
最后一枚柿子。小小的火焰搖曳
在一樹黝黑而細碎的枝丫上
在所有仰望的眼睛里。我們的額頭
晃動一小團煙塵般的陰影
那是去年九月。命定的一陣風
吹過來了。這最后的一枚柿子
落在命定的土地上。我們用眼睛里的黑夜
注目它,用眼睛里的流水
澆灌它,并把它內部苦澀的種子
埋在矮矮的山坡上,再用孩子們的哭鬧聲
告別它。我們走在返回的路上
揮動的手里有風,邁出的腳步里
有煙塵般的嘆息——
去年九月,我沒夢見奶奶
秋天結束了,我仍沒夢見奶奶
遙遠的院子里,柿子樹一定在搖動著
越來越冷的風——我想起奶奶吮一枚柿子
小小的火焰,照亮她缺牙的空洞的嘴
現在是春天了,奶奶在夢里
和我一起走在那些通往山坡的小路上
沉睡的種子開始生長,嶄新的流水
正洗刷去年的石頭。有人懷抱暖風走來走去
有人在眼里種下一顆星星
牲口
它們和我們同在。它們在低矮的棚屋
咀嚼一根吞吃過露珠的枯草,持續的嚼磨聲
讓還掛在田野里的露珠渾身顫抖
這是一天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洗臉、刷牙、大聲" "說話
吃飯、吵架,偶爾哭泣,偶爾一言不發
為一個夢的含義躊躇不定
我們下意識地走到棚屋邊,看它們仍陷在黑暗里
動不動。只看見它們厚厚的濕潤的嘴唇
持續發出嚼磨聲,聲音猶如還未消失的夢
在棚屋里均勻地彌散。幾縷新鮮的日光
從棚頂漏下,流動著河水的明艷
洗濯它們樸素的臉——眼瞼忽忽閃動
撥動我們的內心。靠得更近一些
手放在柵欄上,不小心被一根灰暗的木刺扎痛
我們裝作若無其事,看它們輕輕地走動
發酵過的干草氣息騰起
猛烈襲擊我們,如遲來的昨夜的醉意
燕子
閃電暗黑的啟示。尾羽剪開
初夏的弧線,從屋檐往野地里拋擲
牽引我的目光——
我坐在枇杷樹的枝丫上,追隨一只燕子
越過鯽魚鱗片般的黑色屋瓦(我們把瓦松
叫做小麻龍花,花朵是一盞盞橘色的小燈籠
總讓人想起什么,怦然心動)
看到田野里仍是靜的,唯獨一個年輕的女人
不知為什么在田埂上走,不知為什么
停住腳步,又不知為什么呆看遠方
遠方一朵低矮的灰云。在她身邊
萬物都在延伸,盲目的光芒
令人眩暈,而她是一切眩暈的中心
這一刻仿佛永恒,野花是迷人的
莊稼是粗手笨腳的老實樣,蟲蟻的翅膀
被輕薄的露水打濕,沉重的肉身
不足以供養春天的饑餓
在這一切的靜止里
一只燕子飛來飛去,尖銳地鳴叫
擊中蟲蟻的翅膀,無聲地燒灼一朵野花
年輕的女人醒過來似的,又在兩側的莊稼地間走
萬物都在這一刻,加速各自的衰朽
夢中辯解
無數次在夢里
我為自己辯解
是誰,站在對面聽我結結巴巴?
從來沒記住,從來沒法記住
此夢反復多次,單調而執拗
忽然我仿佛看到那人
灰暗的衣袍,臉上表情猶如石刻
而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他的存在,仿佛不存在
他的不存在,仿佛更深層的存在
旅人有信
光,鋒利如一柄冷靜的刀。從陰影里
切割灼熱的部分。有誰聽見,那如水
劃開石頭般的滋滋聲?或如蜻蜓翅翼
扇動盤旋于困意之中的沙沙聲?
腦海是多大的海啊!大海內部不斷下墜
的黑石頭,石頭內部偏離航向的白帆船
帆船內部一封還未寄出的藍色的信
火漆仍保持去年的桃花醉酒的姿勢
一朵桃花在藍色信封上,如火烈鳥
深陷一場平均主義的大雪——大雪
落在過去也落在未來。這莽莽蒼蒼的飄落
讓冬天在每個人的一生中反復到來
在人世漫漫的行旅上,永遠等待著
下一個春天,永遠逝去了又一個春天
且待旅人歸來,在院墻邊偶然駐足
看春風吹拂一樹桃花,也吹拂一樹柳花
過去的春天
遙遠的喇叭里,依稀播放著上世紀的音樂
近處的房頂上,傳來敲擊木頭聲,一下一下
斧頭砸下的重量,濺起一聲聲鳥啼
樹下有說話聲,孩子的、女人的,斷斷續續
偶爾有飛機從頭頂掠過,來不及看一眼
就消失無蹤了……所有這些,和我十來歲時
在云南鄉間的閣樓上聽到的,沒有什么不同
我閉著眼就能聽見,那時候的喇叭呼喚孩子們
用幾枚硬幣去兌換貨郎帶來的遠方
我還聽見,屋后枇杷樹上,被鳥啄下的枇杷
滾落在瓦溝——去年落下的枇杷核已經萌芽
今年落下的,明年也會長出小小的幼苗
只是它們都來不及長大。枇杷樹下有人
說著話走過去了,他們說起秧田里的播種
說起即將到來的收成——小麥都在山坡上黃了
太陽明艷,草葉溫暖,他們走在遙遠的路上
細小的命運
我時常看見一些細小的命運——
一只蒼蠅,在墻角的蜘蛛網上
越來越無力地掙動著翅膀,蜘蛛靜靜地
等在近旁,午后的日光也足夠有耐心
水光和樹影邊,一只小蛤蟆剛剛落入
一條小蛇的嘴里,它們皆是這世界的新客
匆匆地練習著生,也練習著死
這時候一只螞蟻,偶然行進在一片枯葉上
枯葉被吹落到小溪,隨溪水曲折流去
越來越陌生的兩岸,正慢慢深入黃昏
在頭頂遙遠的黑暗里,一顆恒星
正向另一顆恒星投去匆匆一瞥
它們在練習相遇,也在練習告別
多么平靜,這些細小的命運
都在無聲無息里發生——就像我的夢
夢里的混亂和斑斕、痛苦和深情
在疲倦的頭腦里熱烈演繹,但臉上不露聲色
當我醒了,我看見激情的戰栗過后
一只螳螂抱緊另一只螳螂的殘軀啃嚙
它們在練習相愛,也在練習犧牲
多么偶然啊,我遇見這些細小的命運
就如一整個宇宙,遇見我這微渺的生命
聲音
白天聲音太多了。等到黃昏
我才看見,寂靜的大地變得更加寬廣
鳥兒飛掠的身影,如疾馳的鐵
投入一條河滾燙的胸口
遙遠的高山,因收納眾多的聲音
讓山頂的層云增加了重量。云中的雨滴
在我不懂得的黑暗里,孕育著沉默的閃電
吹過一陣風,佛陀便在寺里攥緊一個字
人間的果實正轉動內部的汁液
苦澀是上半夜的經文,下半夜時
野貓游蕩在無人的街頭,叫聲如泣如訴
那么多的寂靜,從這乍然的裂縫里迸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