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華 郝 嘉
性別反串即指跨越男女性別特征藩籬的易裝表演,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男扮女裝和女扮男裝。在中國,性別反串緣起于傳統戲曲,“男旦”則在傳統戲曲舞臺的歷史上由來已久。男性表演者通過化妝、服飾等女性行當掩飾自身的男性形象,并配合以婉轉的腔調和婀娜的體態塑造出女性形象,以梅蘭芳為代表的男旦表演者是性別反串藝術的形象化符號。近年來,性別反串已經不再拘泥于傳統戲曲舞臺上,綜藝節目以及社交媒體上出現了一大批反串紅人,多以男扮女裝為主,如宋小寶扮演的“咖妃”、戲精牡丹、林末范、毛光光、鄭麗芬er等。
抖音作為字節跳動旗下短視頻平臺,用戶日活量已突破8億。其中,“男扮女”性別反串類短視頻成為大熱門類,抖音平臺的加持為“男扮女”性別反串表演者提供了更加廣闊的自我展演、個性表達空間。然而,在“男扮女”性別反串短視頻中,博主基于男性本位視角建構著想象中的女性形象,不斷強化社會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甚至為迎合受眾審丑趣味丑化女性形象等。男性博主借助女性性別符號的外衣與資本合謀,而在這一過程中,女性的地位與現實處境卻并未因互聯網空間的開放性而得到真正改善。
抖音“男扮女”性別反串表演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劇情表演類,男性表演者在反串過程中融入劇情創作,一人分飾多角,表演的內容往往大過于換裝本身,憑借惟妙惟肖的演技和生動的劇情設置收獲粉絲和流量,典型的博主有“鄭麗芬er”“毛毛姐”“林末范”等。第二種是男性表演者憑借自身較為中性或偏向女性氣質的相貌出圈,如靠清純女裝形象走紅的博主“阿純是反詐宣傳者”“張孝之-BC”等。在“男扮女”性別反串短視頻中,男性博主塑造出的女性形象往往具有理想化、生活化以及男性化的特質。
社會學家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指出:“前臺是個體在表演期間有意無意地使用的標準類型的表達裝備。”①鏡頭前表演者的衣著服飾、舉止動作、面部表情甚至話語腔調等表征媒介都成為其舞臺設置中的道具。同時,個體在他人面前呈現自己時,他的表演往往會體現和例證社會公認的準則,使其符合他所處的社會的理解和期望。
在性別反串表演過程中,表演者往往會挪用代表女性的社會性別符號,使其表演符合社會理想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以短視頻博主“鄭麗芬er”為例,從外在形象呈現來看,“鄭麗芬er”采用了一系列具有社會性別色彩的符號。當他扮演“女教師”這一角色時,身著粉紅大衣、紅色圍巾、女式手提包等這些被社會賦予成熟女性特征的服飾;當扮演“女學生”角色時,雙馬尾、珍珠發夾、連衣裙這些年輕女孩青睞的扮相又成了標配。從舉止動作來看,撥頭發、翹蘭花指、翻白眼、照鏡子、梳頭發等這些具有女性化特征的動作也是“鄭麗芬er”在視頻中經常出現的行為。從話語腔調來看,“鄭麗芬er”結合其本身所具有的四川方言特色,如“啥子哦”“嗦”等,同時提高聲調,形成了相對具有女性化色彩的婉轉聲調。在用詞方面,“鄭麗芬er”采用“人家”“嘛”“哈”等語氣詞凸顯其柔弱美。夸張的外在形象、浮夸的演技、頗具喜感的方言都使得“鄭麗芬er”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各具特色、飽滿立體,從而深受廣大網友的喜愛。
近年來,更多的女性向節目登上熒幕,無論是在電視劇《三十而已》抑或是在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中,女性似乎逐漸成為獨立、自信、優雅、美麗等美好形象的代名詞,然而這些女性形象往往與大多數女性的日常生活有一定距離。而性別反串類短視頻在一定程度上讓女性形象從傳統熒幕中抽離出來,更多地展現出充滿人間煙火氣的普通女性形象,使之貼近現實生活。
這方面體現在視頻拍攝場景的生活化。博主選取的拍攝場景往往是客廳、廚房、臥室等,或是根據視頻主題搭建生活化場景,拍攝內容也通常是日常生活的片段式重現,如反串視頻博主“林末范”在其短視頻中一人分飾兩角,一邊以自己原本的男性形象出鏡,一邊反串女性形象,其視頻展現的是網戀奔現、情侶日常等內容;博主“鄭麗芬er”的視頻內容則基本圍繞學生時代的校園生活,通過“老師檢查作業”“抽查背誦”“上晚自習”等情境的設置喚起觀眾在學生時代的集體記憶。
另一方面則體現在人物設定的生活化。如博主“戲精牡丹”依靠反串中年婦女“張牡丹”走紅全網,就是這樣一個大嗓門、嘮叨催婚、跟小販砍價、每天把家長里短掛在嘴上的普通中年婦女形象,讓觀眾產生了“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媽”的親切感,引發無數網友共鳴。
美國傳播學家約書亞·梅羅維茨在其著作《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一書中指出電子媒介的廣泛使用對社會行為的影響之一就是男性氣質行為與女性氣質行為的融合。事實上,男女性別之間原本就存在著一定的中性或雙性過渡區間,只是由于在長期傳統父權專制社會制度下形成了男女性別二元對立的格局,這種對于性別的規訓扼殺了原本的過渡區間,使得陽剛性格的男性被視為正統,陰柔性格的男性不可避免地被蒙上了羞恥的色彩;對于女性來說,溫婉賢惠、相夫教子的形象則更加符合傳統社會對于女性的角色期待。
而在當下多元文化背景下,包容開放的社會風氣使得越來越多的人突破了傳統二元對立的性別桎梏,短視頻的風靡也給人們提供了自我展現和個性釋放的渠道,這一點在“男扮女裝”反串博主的性別表演中則尤為突出。一方面,表演者塑造的女性形象展現出女性氣質的敏感、柔和等特點,另一方面,表演者也放大了男性氣質的特點。以反串博主“林末范”為例,“林末范”一人分飾兩角,一個角色是普通男生的裝扮,另一個角色則是戴著綠色假發的女生。視頻中表現了女生在和男朋友吵架后與閨蜜哭訴、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各種復雜情緒,但當發現男朋友背叛自己時又毫不猶豫地“手撕渣男”,將敏感脆弱和敢愛敢恨兩種氣質真實地展現給受眾。這種對于性別氣質的大膽呈現既讓人們意識到女性身上的“男子氣”,也開始正視男性身上存在的女性美,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男女性別氣質的雙向融合。
福柯認為,凝視即是“權力的眼睛”,是一種無處不在的規訓。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出發,女性成為被男性“凝視”的對象,其背后隱藏著權力與欲望,主體(男性)與他者(女性)的二元對立關系。從本質上看,“男扮女”性別反串短視頻是男性視角下對女性社會形象的演繹,在男性表演者對女性形象的建構與操作過程中,博主選取發卡、連衣裙等服飾,翻白眼、嘟嘴、翹蘭花指等體態去塑造符合社會認知的女性形象,視頻復現的場景也多與家庭有關,很少涉及職場等公共領域。無論是對社會性別符號的挪用抑或是對表演場域的選擇,其目的都是通過迎合社會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而獲得觀眾的認可,收割粉絲和流量,背后隱藏了復雜的權力機制——即對男性中心社會的迎合與擁護。在這一過程中,女性的失語使其成為他者化的存在被凝視,失去了自我形象建構的主體性地位,而伴隨海量同類視頻在互聯網平臺的傳播,社會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也會進一步強化。
從美學的角度來看,在長期一致的審美狀態下,人們會因為審美疲勞而對新奇的東西產生新的審美從而轉移“美”的存在與定義。在審丑上,人們同樣存在對新鮮和獵奇的追求。伴隨著后現代主義和多元價值取向的深入,人們會本能地對一些打破日常審美的內容產生興趣,即產生審丑趣味。這樣的審丑趣味背后反映了受眾窺視欲、獵奇欲以及對精英文化的反抗心理。特別是當短視頻和直播成為新風口后,審丑主播將“丑態”從后臺轉向前臺化表演,受眾能夠以全景敞式的視角“合理化”觀看主播的丑態表演,滿足其獵奇心態。學者程勇真認為,“相對于審美一般發生在主流文化空間中,屬于一種精英話語的敘事模式,審丑一般發生在被主流社會嚴重擠壓的邊緣文化空間中,是一種平民話語的敘事模式。”[2]對于審丑表演的追捧反映了相當一部分受眾對于精英敘事話語的抵制心態。如在一些以搞笑博主為定位的“男扮女”反串博主的短視頻中,廉價夸張的假發、刻意扮丑的土味穿搭似乎成為博主博取觀眾的注意力的“流量密碼”,塑造出的女性形象往往是粗鄙邋遢、不修邊幅、過度情緒化甚至是歇斯底里的。伴隨短視頻的走紅,視頻創作者們從開始的無意行為到后來的刻意模仿,迎合著觀眾不斷升級的審丑趣味,搞笑視頻也逐漸變了味,成為丑化女性形象的幫兇。
短視頻的出現的確滿足了人們在快節奏、高強度的現代社會中的娛樂需求,但過度娛樂化,甚至是打色情“擦邊球”的低俗娛樂化,用庸俗的內容和無底線的段子來替代健康的娛樂內容,最終可能會讓全民陷入娛樂至死的泥潭,影響社會正確價值觀的傳播和樹立。從視頻內容來看,在“男扮女”性別反串短視頻中,一部分博主為爭奪觀眾注意力以“海王劈腿”“情侶互相出軌”、軟色情等不良價值觀作為創作靈感,其視頻內容在短視頻平臺上廣泛傳播,甚至獲得了相當一部分粉絲的“青睞”。從形象塑造上來看,博主塑造的女性性格多是負面的,如博主“毛光光”扮演的排擠新同事的勢利眼柜姐“吳桂芳”,“董代表”扮演的目中無人的“樸樂仁”等,盡管博主本意是表演市井百態來娛樂觀眾,但卻偏離了正確的價值取向。
從更深層次來看,這樣的庸俗娛樂議題偏向并非是短視頻博主單方面造成的,而是在受眾的追捧、算法推薦機制與平臺把關失責中合力生成。視頻創作者在一次庸俗化內容產出后,可能會收獲大量觀眾的點贊和轉發,進而促使其下一次的內容創作,甚至奠定視頻賬號的整體內容基調。同時,在平臺把關不利以及算法推薦機制的作用下,這些庸俗化內容的泛濫也會影響優質內容的產出,在“瓦斧效應”下使得性別反串類短視頻內容生產陷入誤區,久而久之影響網絡生態健康發展。
波德里亞認為,消費者在享受當今時代賦予的種種豐盛和舒適的同時,也在無意識中成了新的被剝削者。物質資料的極大豐富使女性群體在消費領域不斷擴張,但也成為被資本剝削的對象。根據Quest Mobile發布的“她經濟”洞察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1月,移動互聯網女性用戶活躍規模達到5.82億,女性用戶對于頭部短視頻類APP的使用平均每天時長接近2小時。女性活躍用戶規模及用戶黏性的雙提升,讓資本看到了“她經濟”背后的巨大潛力,意識到女性在消費社會中不容小覷的影響力。
在抖音平臺上,反串紅人們不斷塑造出百變的女性角色,折射出的除了游刃有余的演技外,打造出的外在性別屬性也為其商業變現提供了天然的優勢。根據新抖數據顯示,在抖音平臺擁有1411.4萬粉絲的反串博主“毛光光”,利用其深入人心的柜姐“吳桂芳”形象,近90天內共進行了15場直播帶貨,直播銷售額達5006.68萬元。值得注意的是,“毛光光”的粉絲列表畫像中,女性粉絲數量遠超男性,占比86.33%,直播帶貨也多集中在女性更關注的美妝護膚、家居生活、醫藥保健領域。而像“毛光光”這類的性別反串博主不在少數,當粉絲初具一定規模后,紅人們大多走上了視頻廣告植入、直播帶貨的道路。可見,商業資本披上女性性別符號的外衣,為消費者創造著視覺快感,女性在為其買單的同時又淪為資本賺取利益的工具。
長期以來,由于歷史、現實等諸多因素形成了以男性為話語中心的現實社會,女性很難在傳統媒體中得到與男性同等的曝光度和話語權地位。塔奇曼在《壁爐與家庭:媒介中的婦女形象》一書中指出,在諸多大眾傳播媒介的呈現過程中,由于女性很難介入大眾傳播領域,傳播媒介由男性工作者主導支配,婦女注定要遭受來自大眾媒介的“象征性殲滅”。而在傳播媒介日漸平等開放的今天,互聯網媒介的快速發展則給予了網絡女性主義豐沃的生長土壤,數字技術和社交媒體給女性主義者提供了發聲的機會。借助互聯網,女性能更好地言說自我,賦予自身合法性地位,情感婚戀、性別偏見、家庭暴力、女性就業等性別議題逐漸進入公眾視野,也逐步消解著傳統媒體對于女性群體的“象征性殲滅”。
但也應該意識到,在互聯網這個看似理想的烏托邦中,無論是技術運行規則還是傳播內容本身都依舊充斥著以男性為主導的思維邏輯。在虛擬與現實的相互交織中,女性時刻暴露在男性凝視的審判之下,同時又被父權中心主義包圍和定義。在這場性別意識形態的“圈地運動”中,性別文化場域的失衡讓女性在網絡傳播環境中再次面臨“象征性殲滅”的危險。面對男性中心主義的圍困,女性要想打破性別桎梏,就必須從自身的真實經驗出發,打破傳統性別秩序強加給女性的象征暴力,與此同時建立更加超然的性別平等觀念,方能體現出真正的女性主體性。
波茲曼在其著作《娛樂至死》的前言中就表達了對我們的文化將成為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則游戲的庸俗文化的憂慮,提醒人們對電子媒介時代看似豐富的娛樂內容提高警惕。這也同時警醒我們在良莠不齊的互聯網環境中扶穩主流價值觀的必要性。“男扮女”性別反串短視頻的走紅體現了相當一部分網民對這類文化產品的追捧,但其中涉及的偏離主流價值的內容也需要及時糾偏和剔除,這需要平臺、創作者、受眾多方參與共同實現。
就平臺方而言,抖音要想提升其平臺影響力,就需要落實好把關責任,加強對短視頻內容的審核監管。如定期對性別反串類短視頻進行價值評估,對于一些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優質內容予以優先推薦,推出視頻創作激勵計劃,鼓勵創作者生產出題材更加新穎、內容更加深度、契合主流價值的短視頻。對于價值導向偏離甚至涉及低俗化內容的短視頻責令整改或予以封號處理,為受眾提供良性內容生態。就內容創作者而言,雖然創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和情節都是虛構的,但不能為了追求點贊和流量一味創造視覺快感而忽視內容傳達的深層內涵,甚至宣揚不良價值觀。對于受眾自身而言,在“審丑”有度的前提之下不斷提升自身審美能力和內容鑒別能力,提高媒介素養,不過度沉溺于短視頻帶來的表層快感中。
波德里亞在其《消費社會》中指出,身體在消費社會中成為一種符號,“在消費的全套裝備中,有一種比其他一切都更美麗、更珍貴、更光彩奪目的物品——它比負載了全部內涵的汽車還要負載了更沉重的內涵,這便是身體。”[3]身體的地位在消費社會中得到極大提高,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尤其是在由男性書寫的父權社會中,商業資本更是默認女性身體是規訓和消費的對象,以商業廣告為代表的大眾傳播媒介正在不斷加深女性身體的物化程度,“男扮女”性別反串類視頻正是資本與父權社會合謀消費女性身體的典型例證。
而女性要想在父權社會和資本的雙重圍困下,真正擺脫被規訓和消費的命運,就必須盡可能地爭取更多的社會資源和社會力量,積極主動地借助大眾傳播媒介構建女性話語,不斷拓展女性在網絡和現實世界的話語空間,對抗傳統的男性話語秩序。與此同時,要認清消費社會的本質,警惕消費文化對女性身體的物化和對女性思想的異化,避免成為被商業資本消費的對象。
在短視頻的風口下,性別反串類短視頻能夠異軍突起贏得眾多網民的青睞,必然有其合理性。但也應該注意到,“男扮女”性別反串類短視頻的風靡存在著加劇社會對女性的刻板印象、異化女性形象、過度娛樂化、女性符號被資本收編等諸多問題,以及針對上述問題進行價值反思的必要性。在新的傳播環境下,性別議題越來越成為公共領域探討的重要議題,如何借助媒介的互動性與開放性塑造更加平等開放的女性話語表達空間成為值得思考的問題。
注釋:
①[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M].黃愛華,馮鋼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22.
②程勇真.中國當代審丑文化產生原因分析[J].語文知識,2012(04):25-27.
③[法]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M].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