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迎春 普書貞
高等新聞教育作為高等教育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為學術界培養了具備學術研究和思考能力的新聞傳播學者,更為信息化社會提供了大量具備高度社會責任感和敏銳洞察力的高素質新聞實踐人員。新聞學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作為一門新興學科起源并發展于歐美地區,日本是較早受到歐美高等新聞教育影響而又最終形成了頗具本國特色新聞教育模式的亞洲國家。
二戰前日本的新聞學教育雖然也受到以美國為代表的實用新聞學的影響,但當時居于主流地位的是德國的理論新聞學范式,如日本頂尖學府東京大學于1929年在文學院成立了新聞研究室,就明確指出其目標就是以培養從事新聞學理論研究的學者為己任。其背后固然有日本傳統學術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也不乏日本各新聞媒體實行的記者培訓制度(On the job training,以下簡稱“OJT制度”的身影。作為日本獨有的新聞教育范式,日本的高等新聞教育從一開始就與新聞媒體企業的OJT制度幾乎同步而行。但在二戰后度過了種種重啟困境,日本的高等新聞教育開始出現轉向及外延式發展趨勢。本文擬從重啟、轉向、外延三個發展階段,分析和審視二戰后日本高等新聞教育的發展歷程,并思考今后校企聯合發展的新趨勢。
由于二戰期間新聞業不可避免地成為日本法西斯統治的宣傳工具,因此二戰后在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總司令部的占領政策下,日本的新聞業也啟動了面向所謂民主進程的重建工作,其主要途徑就是試圖將美國的實用新聞學范式導入日本的高等新聞教育領域。在教育改革主導機構——民間信息教育局(Civil Information and Educational Section,以下重稱“CIE”)的積極推動下,日本新聞協會于1946年7月成立,號召普及新聞教育,建議東京大學新聞研究室升格為新聞研究所,指定早稻田大學、同志社大學、日本大學、上智大學等大學開設新聞學專業,同時恢復戰前的新聞講座,并每年給予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等發放研究助成基金[1]。
被選定接收資助的這三所大學不僅戰前就有新聞教育傳統,更因為東京大學自設立起就一直站在國立大學的“頂端”,而戰前作為正規大學得到法令承認的私立大學中,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亦是其中的佼佼者。東京大學在負責人小野秀雄的領銜下,1946年就率先制定了具體設置方案,但由于財政等問題的影響,直到1949年5月才將新聞研究室擴充成為新聞研究所。雖然仍以學術研究為重心,但作為記者教育中心的“教育部”有現役記者構成的“特別科”,還選拔了法、文、經的本科生進入“普通科”,同時設置了包括“報道記述實習”“文藝評論及實習”“速記術”“英文打字”等多門實習類科目[2]。早稻田大學在新聞學科招生50人,允許在文科學院就讀的1~3年級學生報名,在課程計劃方面也包含了諸如“版面制作”之類的實踐課程[3]。慶應義塾大學由法學院教授米山桂三擬定了面向全校的“新聞發展史”“新聞經營論”“新聞制作論”三門課程,并根據美方建議制定了實地參觀報道國會和法院的實踐計劃等[4]。
由此,在CIE的主導和扶助下,以這三所頂尖高校為代表,日本重新啟動了戰后高等新聞學教育的步伐。但這些大學的戰后新聞學教育均開始得極為倉促,面臨諸多困境。其一是前述日本學術傳統的抵制。即使到了1950年新制大學數量已突破200所,但推崇的仍是重視學術、重視研究的精英大學理念,如東京大學就認為日本的新聞學教育研究專家很少,很難開展真正的實務型教育,因此日本應先著手培養研究者。也正因為此,各校設置的課程雖然也有少數實踐類內容,但大多還是以新聞學原理、新聞發展史等理論科目為主,顯然這與CIE期待的實務型教育相悖。其二是財政問題。日本新聞協會自1946年起開始制定預算并向各大學提供資金援助,隨著被選定資助校的增加,資助金額也在不斷增加,到1950年支出總額已超過135萬日元[5]。為此,各報社的協會分攤款也被迫加倍提高,再加上多數大學實際上并未大力推行實務型新聞教育,預想的教育效果難以實現,因此引發了不少報社的擔憂或不滿。
在此重重困境下,之后東北學院(現東北學院大學)、神戶經濟大學(現神戶大學)等大學也陸續設置了新聞學科或新聞學專業,也有不少大學開設了新聞學類課程。但公立部門的大學較少,且從各校重視理論性課程的教學方案來看,其一直追求的傳統學術理念并沒有根本改變,而媒體企業也并未很期待與各大學的協同發展,OJT制度仍然盛行??梢?,戰后初期的日本新聞教育仍基本維持了戰前的大學教育與媒體企業的OJT制度二元并行的日本范式。
在度過戰后初期的艱難起步階段后,日本高等新聞教育開始了新的發展。從總體來看,在戰后的五十多年間,高等教育內部公私部門的二元式發展趨勢也非常顯著。其中,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可謂是公立部門的一枝獨秀。作為具有悠久學術傳統的研究機構,該研究所在戰后培養出很多可承擔日本新聞學教育和研究的優秀學術人才。但除了東京大學外,其他國立或公立大學在戰后很長時間里都未見很大發展。究其原因,除前面所述日本學術傳統的深遠影響等原因外,和舊制帝國大學的院系建設體制也有很大關系。戰前的7所舊制帝國大學中,除了作為綜合性大學的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外,大多是理工科類大學,像大阪大學、名古屋大學和北海道大學在戰前甚至沒有設置文科類學院。在戰后的幾十年間,日本的高等教育仍顯著偏重理工科,工作重心放在新辦或擴充理工科類學院方面[6]。因此,在學科設置方面,新聞學科顯然并不是各校優先發展的對象。
另一方面,一些優秀的私立大學則挑起了高等新聞教育的重任。雖然早稻田大學新聞系由于受到當時企業界OJT制度的影響,于1969年停止招生,但戰前最早建立本科專業的上智大學卻一直堅持下來,并于1971年、1974年分別設置了碩士和博士課程;位于京都府的同志社大學起步較晚,1948年才在人文學院社會學系設置了新聞學專業,1964年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成為日本最早在本科建制上成功開設研究生課程的大學,在當時的關西地區乃至全國都具有較高的知名度。這些私立大學之所以在新聞教育領域的發展頗為醒目,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日本的私立教育雖然也需置于國家的大學設置認可制度之下,但自由度較高且對社會需求的變化較為敏銳,在應對高等教育多樣化發展方面遠勝于國立或公立大學;再者,私立學校本身就是以文、法、經等文科類教育為主的教育機構,如戰前就已具有很高知名度的慶應義塾大學、早稻田大學等舊制私立大學均是通過法、商、經的學科設置而形成的綜合性私立大學,在學科設置與形態上更接近美國的大學,因此更容易接受美式新聞教育范式。
在此公私兩部門的不同發展趨勢下,日本的高等新聞教育也隨著歷史的階段性發展呈現明顯變化。二戰后初期,報紙是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大眾傳播媒介,作為日本新聞學教育研究權威機構的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也主要圍繞新聞理論、報道、社論三個研究領域展開。但“新聞”一詞的內涵并不僅限于報紙,出版、廣播及電影等也被納入了當時的研究教育領域。到了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率先引進了“大眾傳播”這一新的概念和理論,由此帶動了全國的新聞學研究教育領域開始向大眾傳播學擴展。之后,京都大學教授梅棹忠夫于1963年發表了“論信息產業”一文,在世界范圍內首次使用了“信息產業”這一概念,明確提出“信息將成為重要的經濟要素”的觀點,引發了學界關于信息社會的討論與研究[7]。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也迅速做出反應,在70年代初將信息社會理論納入研究范疇,1992年正式更名為“社會信息研究所”,設立了“信息媒體”“信息行動”“信息·社會”三大部門,信息研究領域進一步擴展至社會信息、信息處理過程、信息社會與文化、國際信息網絡等十多個研究分支,同時附設信息媒體研究資料中心,開始重點推進圍繞信息化社會的跨學科研究工作[8]。
在其帶動引領作用下,日本的高等新聞教育領域開始真正從新聞學向傳播學、信息學等學科進行多向轉變與擴展。日本全國新聞學會在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更名后,也隨后改名為日本大眾傳播學會,不少大學也迅速設立了信息專業或信息學院,如私立大學札幌學院大學于1991年設立了日本第一個社會信息學院,戰后重新組建的國立大學群馬大學(前身是1873年創辦的群馬師范學校)也于1997年設立了社會信息學院等,可見這種轉向也促進了整個高等新聞學科體系的演進。
進入21世紀以來,數字電視、網絡媒體、手機媒體等新媒介形式得以迅猛發展,這也給日本的傳統新聞教育領域帶來了巨大沖擊,已延續多年的OJT制度一時難以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而越來越多前沿性、復合型問題的出現,也促使媒體企業開始倚重大學教育平臺,以統合運用諸多知識體系,探求在實踐中的解決策略。這些都讓日本的媒體業界和教育學界開始重新思考新聞人才培養的意義和途徑。在此背景下,繼20世紀90年代起的多向轉變之后,日本高等新聞教育領域出現了明顯的外延式發展趨勢,最重要的表現之一就是新聞學科與其他學科的跨學科建設趨勢。
由于學界一直將新聞學視為以文學、法學、經濟學等為基礎的學科,因此這些老牌或強勢學科一直是新聞學重要的外延發展領域。2000年之后,一些實力較強的名校新成立的新聞類研究生教育也多是與這些老牌專業合作,如慶應義塾大學在法學研究科之下設立了新聞報道專業;法政大學和立教大學等則均在社會學研究科之下開設了媒體專業;大阪大學的新聞學科研究生教育同時跨越了信息工學、社會學、文學以及新聞傳播學等多個領域,充分體現了文理融合的特點。此外,不少知名大學也選擇與信息學院、科學院及工學院攜手,如東京大學社會信息研究所于2004年與信息工學院重新整合為東京大學社會信息研究所與信息工學院,形成了一個文理高度融合的大學群;名古屋大學在信息社會學研究科設立了信息社會學專業,側重于社會學;前述群馬大學也于2021年4月將社會信息學院與理工學院的電子信息理工學科信息科學專業合并,成立了文理兼容的新“信息學院”。根據日本學者加藤隆則在Knowledge Station官網的統計結果,截至2020年7月,在日本765所大學的本科教育中,以“新聞”命名的學院僅有3所,以“媒體”命名的學院和學科分別有15所、89個,而以“信息”命名的學院和學科則多達88所、244個[9]??梢?,進入21世紀以后,由于時代的變遷、媒體概念的擴充以及研究視點的拓寬,日本高等新聞教育領域通過與其他學科的聯合發展,已形成了明顯的多學科、跨學科布局的學科體系。
高等新聞教育領域外延發展的另一重要表現就是新聞教育的通識化發展趨勢。從新聞類相關學科來看,進入21世紀后,通識教育基礎上的寬口徑專業教育模式逐漸成為主流。戰前最早建立本科課程體系的上智大學在新聞系人才培養目標中明確指出:“媒體人才的培養自不必說,(我們)還需要展開一般企業及作為社會人所需要的交際教育?!痹撔P侣勏的壳霸O有新聞學、媒體·交際、信息社會·信息文化3個學科方向,要求學生必須修滿124個學分,其中包括全校共通課(相當于全校通識課)26個學分和外語類課程4個學分,同時在專業課中又設置了A(大眾傳媒類課程)、B(國外新聞學類課程)、C(時事報道以及英語報道類課程)以及D(各學科方向指定課程)四大類科目群,學生須從其中的專業共通科目群A—C中至少各選修4個學分的課程,體現了對全?;A通識課以及專業通識類課程的重視。[10]
另一方面,盡管設置本科專業的大學,尤其是國立大學仍較少,但新聞學相關課程早已成為很多大學通識教育的一部分。不少大學在一些非新聞類院系或專業中也設置了相關課程,如2004年重新整合后的東京大學社會信息研究所與信息工學院,原有的部分信息媒體課程也被轉為東京大學通識教育的一部分,在教養學部針對全校一、二年級的前期課程中就設有“信息媒體科學”,包括“信息媒體基礎論”“信息媒體傳播論”“信息媒體表現論”三門課程。目前,在高等教育領域重視與媒體素養提升相關的通識教育已是一大趨勢。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新聞事業的變化帶來的民眾的新教育需要及學習追求,另一方面則源自對提高民眾媒介素養的期待,有學者認為民眾很容易被某些不良的報刊手段所誤導、蒙騙,如果民眾具有較高媒介素養,就可以幫助媒體客觀傳遞信息,切實履行社會責任[11]。
日本學者天野郁夫曾于《高等教育的日本模式》的中文版序中提到:“雖然日本以歐美各國,特別是德國和美國為模式,但現實的高等教育系統卻是沿著具有“日本式”的結構和特征的方向發展?!保?2]這一點在高等新聞教育領域也是如此。雖然二戰后美國試圖將美式實用新聞學范式全盤導入日本的高等新聞教育領域,但戰前多年深受德國模式影響的日本傳統學術文化卻表現出極大的韌性和獨立性,以國立大學為中心重視學術研究和理論教育的傳統仍然存在,媒體企業界的OJT制度亦仍在發揮著培育實踐人才的重任。
但如前所述,近年來在新媒體的迅猛發展下,媒體企業無法形成完善成熟的培訓體系,OJT制度下的新聞實踐人才也存在缺乏較強的專業知識、社會責任感不強、新聞道德觀念匱乏等多種問題,同時經濟社會發展的迫切需要以及科技創新的復雜要求也促進媒體企業不得不開始考慮與高等教育界的合作。另一方面,在科技創新日趨成為世界各國綜合國力競爭關鍵因素的背景下,產學合作亦作為科技創新的重要途徑受到政府和學界的重視。早在1995年,日本大學審議會就向文部省提出了建議報告,鼓勵社會在職人員攻讀并完成碩、博士課程,認為研究生教育要培養高級技術職業人才,可以說打破了以往高校研究生教育專門培養學術研究型人才的傳統觀念。
因此,在媒體、大學及政府的多方需求下,日本新聞領域出現了校企聯合發展趨勢,在教育方面主要體現于資金和人員的合作。在資金合作方面,基本仍延續了二戰前的由新聞媒體企業向大學提供資助金的方式,如2004年朝日新聞社向東京大學大學院法學政治學研究科提供5億日元資助金,以資助其“專門人才的養成”和“大眾媒體研究教育體制的整備”的項目研究[13]。另外,還有媒體企業自己贊助各大學的“捐贈講座”或“聯合講座”方式,如2021年早稻田大學已舉辦的該類講座中,就有朝日新聞參與的“媒體世界”、經濟出版社的鉆石公司參與的“經濟媒體世界”、日本經濟新聞社參與的“媒體產業論”等[14]。
另外,在人員合作方面,很多現役記者為了提高自身的理論專業水平,紛紛進入新聞媒體專業研究生課程進行深造,同時一些主流新聞媒體企業也積極參與各大學的新聞教育。如日本早稻田大學于2008年成立的新聞學院以“培養作為高端應用型人才的職業記者”為目標,一方面在碩士研究生招生時,規定60名招生名額中包括通過“特別OA入學考試”的無或有相關工作經驗的社會人,另一方面聘請了現役新聞業界人員以及研究人員參與研究生授課。同時,在課程方案中不僅設計了包括采訪、表達、攝影、編寫等技能訓練類課程以及在媒體企業進行的研修課程,還為作為社會人入學的學生制定了為期1年的培訓制度。[15]
由于校企雙方的這些合作既有利于企業方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培養高質量的新聞人才,又可促使大學加強學生的實踐學習經驗、增加學生在媒體企業的就業機會,今后二者的聯合發展是一大趨勢。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日本民眾,尤其社會精英階層對新媒體的依賴程度遠低于紙質版新聞,因此日本傳統報業較其他國家受新媒體的影響較小。正如有些學者指出的那樣,在日本新聞媒體界的OJT制度不僅不會消亡,甚至在今后與大學的合作競爭中,反而會更加重視以企業利益為主的新聞教育[16]。同時,由于大學,尤其是國立大學終究是以精英學術型人才的培養作為根本,因此以大學作為實務新聞人才培養基地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會在繼續大力發展與強勢或老牌專業的跨學科合作中,爭取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謀求與新聞媒體界的共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