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找到了一個解決白頭發的好辦法,那就是用零花錢作為誘餌,讓子女幫他拔白發,按根算錢,日結。這樣,白發日日生,孩子天天拔,他卻始終保持一頭烏發。
我想起父親接近50歲時,也喜歡晚飯后趁著夕陽的那點兒光亮,讓我幫他拔白頭發。拔下來的頭發都交給他,最后統一算賬。他小心翼翼地把白頭發理整齊,捏在手里變成小小的一束。表情又是滿意,又是唏噓。
隨著太陽漸漸落下山去,眼睛就不容易看得分明。要知道,黑發其實會反光,看久了就會把最亮的那幾根看成白發。于是,當我誤拔黑發的時候,他就會大呼小叫,說是要扣錢、要罰款。還有些時候,頭發只有半截兒變成白色,還有半截兒依然是黑色,中間的一段呈現出黃色來。拿到這樣的頭發,他依然很高興,說:“好!防患于未然。”
這是費眼、費手的細活兒,我又沒有什么耐性,拔上十幾根就覺得手酸了,父親卻樂此不疲,一定要我堅持下去。于是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說一句重復過無數次的話:“爸,要不咱們還是別拔了,等養到全白了的時候,我幫你一大把一大把直接薅,那才叫一個痛快。”
民間有一種說法:白頭發不能拔,一旦拔掉一根,就會刺激頭皮新長出十根來,于是越拔越長,很快滿頭都是白發。類似的話我對父親說過,但他聽不進去,我也的確眼見著他的白頭發一天多過一天,最后直接開始成片地“下霜”。我某天早上聽見他嘆息,“咔嗒”一聲,把塑料小圓鏡反扣在茶幾上,再也沒有叫我去拔白頭發。我覺得在那一刻,他也有些泄氣。
我頭發上的“霜”落得更早一些。過了40歲之后沒幾年,也是在一個清晨,我起床洗臉,蒙眬間,在鏡子里發現我的兩鬢灰蒙蒙的,看不大真切。扭過臉撥起頭發,發現不是灰蒙蒙,而是一片花白,感覺自己在一夜之間兩鬢蒼蒼。我的發質和父親一樣,細而軟,略微卷曲。我用手撫過自己的頭發,手感和當年我給父親拔白頭發時一樣,那種成片的蒼白看起來也是一樣。
回憶從指間開始回溯泛濫,卻落在一種極為細微的感覺上。當我伸手在父親的發叢中找尋白發時,手指不斷在頭皮和頭發間翻尋,手指尖上就會感覺到一層溫暖、濕潤的熱氣在蒸騰。父親原本是一種專門的存在,有點兒遠,有點兒硬。但是當你感受到那一點兒熱氣時,會強烈地感覺到你的手下也是一具血肉之軀,有溫度,會衰朽,更有對衰老的恐慌。
我朋友和他的子女每天在為拔白頭發而討價還價,在說笑打鬧。但我猜孩子們不會跟他說手指上的感覺,那樣的事情太小、太細微,不值得一提。或許在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他們會如同我一樣,從指間上開始回憶往昔,記憶一下子變得非常具體。屆時他們也會如同我一樣,在鏡中發現自己也開始白發叢生,忍不住要開始準備零花錢,重復他們聽過的那些討價還價的技巧。
(摘自微信公眾號“槽邊往事”2022年10月30日,落花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