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鴉片罌粟自傳入中國,早期一直作為藥物使用,各種醫書中多有記載,但在明清之際,由于鴉片吸食方法的產生并傳入我國,其逐漸由藥品轉變為毒品,后經一系列吸食方法的轉變,鴉片由名藥變為名毒在中國逐漸蔓延,泛濫成災。史學界多從事實上考證鴉片在我國的吸食傳播,但沒有將鴉片吸食方法之轉變與它的傳播蔓延泛濫成災這一事實聯系起來,本文就此做出論述。
清朝后期,封建統治腐朽不堪,國力日漸衰弱,而與此同時,歐美資本主義國家迅速發展,在世界各地展開貿易活動,十八世紀中期,英國在西方各國對華貿易中已占據首位,但在中國封建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和閉關鎖國政策的壁壘面前,西方工業品很難找到市場,相反,中國的茶葉和生絲等一直是外國必需的貨物,長時間以來中國對英貿易中一直處于出超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英國人開始利用鴉片這一特殊商品作為打開中國大門的手段。罪惡的鴉片貿易給英帝國帶來了巨大的利益,使其在對外貿易中由出超逐漸變為入超,并且差距越來越大,鴉片的泛濫給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帶來了巨大災難,遭到各階層有志之士的強烈反對,并發生以虎門銷煙為代表的禁煙運動。英國借此向中國發動了鴉片戰爭,從此,開始了中國長達百年的國恥史。鴉片在這期間扮演了很特殊的角色,它傳入中國,從藥用到毒品,經歷了很大的轉變。
罌粟與鴉片可謂是聯系緊密,但確實是兩種東西,概念上絕不能混淆。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近代史》第四版表述為“鴉片,學名罌粟……”這實屬不妥。罌粟是一種植物,“其實狀如嬰,其米狀如粟,乃像乎谷,而可以供御,故有其名。”在生物界中,它屬于罌粟目罌粟科罌粟屬,廣泛分布于全球亞熱帶及溫帶地區,是一種有毒植物,特別是果實中含毒(主要成分為嗎啡)最多,但由于罌粟花中的麻醉汁液只出現在種子成熟之前,因此,成熟的罌粟籽及枝葉都是無毒的,可以食用。
鴉片是罌粟的重要產品。罌粟長有蒴果,鴉片即從中提取。在花瓣脫落后果實未完全長成熟時,果皮由綠色轉向黃色,這是采集鴉片原液最好的時機,因為此時果實中毒品含量最高。在晴天的傍晚(下雨會使枝葉變稀影響質量),用竹刀等工具將果皮割破即有汁液從割縫中流出,初為乳白色,俗稱“煙奶子”,遇空氣顏色逐漸變深,最后變為棕褐色或黑色,同時凝結為粘稠狀,這就是鴉片。次日早上將其刮下,放入容器中陰干,稱之為生鴉片,將生鴉片與水混合加熱煎熬,使之成為棕色的軟固體,如軟柏油,這就是俗稱的“煙膏”“煙土”,也就是熟鴉片。
鴉片中的有效成分包含強效鎮靜作用的嗎啡和其他生物堿,正因如此,在古代鴉片被廣泛用作藥物,為人類健康作出了巨大貢獻,但濫用鴉片會導致上癮。在各種人工合成毒品出現之前,鴉片一直是最重要的毒品來源;進入近代,人們掌握化學方式合成毒品技術后,所依賴的主要原料還是鴉片,如海洛因的原料就是鴉片,所以,鴉片又有了“毒品之母”的新稱號。
現有證據表明,罌粟原產于歐洲萊茵河流域,發展至青銅器時代,人們開始知道從罌粟中提取鴉片,但多應用于宗教目的。罌粟可能在六朝時期就已傳入中國。古代名醫陶弘景《仙方注》中曰:斷腸草不可知。其花美好,名芙蓉花,故太白詩曰:昔做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里的“斷腸草”指的就是罌粟,陶弘景是六朝時期南朝齊梁時著名的道教學者,他的著作中提到了罌粟,也就說明可能最晚在六朝時期,罌粟在中國就有種植。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六朝時期的罌粟肯定沒有得到大規模種植,因為在唐朝諸多對罌粟的記載中,還表明罌粟經常作為一種貢品被外國使者進貢入朝,也正因此有學者認為罌粟是唐朝時期從外國傳入的。史料記載,唐朝乾封二年(公元667年)拂霖國(即東羅馬帝國)遣使獻“底也伽”。“底也伽”在當時拂霖國被視為“神藥”,其主要成分就是鴉片,對痢疾治療、解各種毒等有奇效。就在這個時期,史料中也明文記載了阿拉伯商人將罌粟種子傳入中國,罌粟得以在中國各地種植。唐朝開始種植罌粟的目的顯然是用來觀賞和藥用,唐《本草拾遺》對此進行了記載。宋代伊始,罌粟的藥用價值進一步得到重視,其殼和籽都被視作藥物和補食。明代李時珍醫學著作《本草綱目》中稱鴉片為阿芙蓉,并對罌粟和鴉片進行了更加詳細的藥學分析,證明了明朝時期罌粟和鴉片在醫學中的使用增多,治療疾病種類范圍也日漸擴大,主要用于瀉痢、咳嗽、脫肛、遺精等病癥,使用方式也有了變化。
歐洲是罌粟的故鄉,后逐漸擴散到世界各地,大約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罌粟傳播到地中海東部地區,也正是此時,人們懂得了從中提取鴉片。早期,鴉片多用于宗教活動,后逐漸應用于醫學。據英國考古學家A.H.Layard對兩河流域的考古發現,認為5000年前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已將鴉片用作藥物,直接內服使用。之后,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都對鴉片的藥用價值不斷探索,鴉片逐漸成為一種重要的藥物。對此,古羅馬迪奧斯克里德在其《藥物志》中系統地介紹了鴉片的藥用知識。根據《藥物志》的記載,鴉片藥用方法有很多,可以將罌粟果實及葉子煎湯內服,醫治失眠;將果實及葉子搗碎與面粉和在一起做成藥膏外敷,治療丹毒、瘡癤;將果實搗碎,做成鎊劑,便于保存運輸,使用時可用水化開;將其放入水中煎熬,加入蜂蜜,煮成糖劑,干燥成塊狀;可將鴉片加杏仁油做成滴劑,滴于耳內治耳痛;鴉片加雞蛋黃及藏紅花油,可做成眼藥水……
自從傳入中國后,罌粟主要供人欣賞及使用。人們逐漸認識到罌粟的藥用作用是在五代十國時期,南唐的《食藥方》就將罌粟籽作為一種健胃藥品,收錄在“療反胃不下,飲食罌粟粥法”。從宋代開始罌粟越來越多地被醫家利用,937年成書的《開寶本草》即將罌粟作為藥材收入,并隨著醫學實踐的深入,人們逐漸了解了它治療痢疾、肉痿、痔瘡等作用,同時對其副作用開始逐漸了解,認為“不宜多食,食過度則傷膀胱氣耳”。12至13世紀大分裂時期,罌粟的止咳作用也被發現,金劉完素《宣明論方》就收錄了很多罌粟的藥方,如“安神散”“小百勞散”“罌粟神圣散”等,其中“小百勞散”云:“治勞喘嗽不已自汗者,御米殼(罌粟別稱)不論多少,炒為末,每服二錢,入烏梅同煎水溫服”。元代對其的認識特別是副作用更加深刻了,認為“其治病之功雖急,殺人如劍,宜深戒之”。到了明代,罌粟的藥用更為普遍,朱橚(朱元璋第五子)《普濟方》中許多方劑都有罌粟。集大成者李時珍在其偉大著作《本草綱目》中,對罌粟及鴉片(阿芙蓉)作了詳細記載,對阿芙蓉的功效總結為“止瀉痢,固脫肛,治遺精,久咳,斂肺澀腸,止心肺筋骨諸痛”。比起前代,治療范圍可謂廣泛。中國古代對罌粟和鴉片的藥用,多有濃郁的中醫特色,多是將它們作為草藥(《本草綱目》中就將罌粟及鴉片歸為谷部),或煎為湯劑或做成散劑,或者與其他藥物混合做成藥丸等,一般均為口服使用,與西方的使用方法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中國傳統醫學用藥均依本草制作方劑為主,所以上文中藥用多是將罌粟入藥但不代表傳統醫學中沒有直接使用鴉片的,除了《本草綱目》中對鴉片(阿芙蓉)的記載,元《回回藥方》對鴉片入藥也有很多的記載。元朝大帝國的建立為中西方交流提供了便利,《回回藥方》便在此時應運而生了。
《回回藥方》是外國(一般認為是阿拉伯)傳入并譯為漢文的。其中,鴉片被稱為“阿芙蓉”或“阿肥榮”,這來源于阿拉伯—波斯詞匯的音譯,“即是黑御米籽熬的膏子”,明確表明是從罌粟中提取的。從《回回藥方》來看,用鴉片制成的藥物應用很廣,服用方式也是多種多樣,最常見的是和其他藥物一起做成稱為“馬竹尼”或“馬準”的糖劑內服,可做成滴鼻水,還可做成藥劑外敷。還有一種方法更為奇特:“……以上藥搗羅為末,依法向和,若子宮生風,或月經不行,或不能生產,將此藥如蠶豆大,在玉簪油內化開,以羊毛活駱駝毛少許蘸之,放子宮內,若再苦把油內化開即可,若以此要聞之,亦可,或將此藥盛爐內,覆之以蓋,蓋頂一竅,插管竅中,下用火燒藥,近氣自從管內出,對子宮而薰之……”
元朝時,隨著外來醫學的傳入,鴉片這一西方重要的藥物很自然地傳到中國,所以《回回藥方》中就有很多這種方劑,但這一外來藥品很有可能僅為回回醫生所使用,漢人對此還不甚了解,適用范圍應該十分有限,但仍為我國醫學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
鴉片從藥品到毒品,經歷了一個過程,但其關鍵的一部是其使用方法的變化,即吸食方法的產生,這與地理大發現后歐洲人的東來分不開。
歐洲人東至印度洋地區后,注意到這個地區的鴉片貿易情況,積極地參與到鴉片貿易中,鴉片被大量地販運到世界各地。歐洲人東來的另一個后果是煙草的傳播,煙草原產于美洲,地理大發現后,煙草隨歐洲人的腳步很快在世界范圍內擴散了。16世紀中期傳入歐洲,17世紀早期傳入東南亞,與此同時,煙草通過福建、廣東、東北等不同的線路傳入中國,吸煙之風很快在明末清初的中國流行起來。煙草的傳播,吸煙方式的流行,對鴉片吸食方法的產生有重大影響。
煙草由美洲傳播到亞洲后,產生了三種不同的使用方式:鼻煙、嚼煙、吸煙。在亞洲的葡萄牙人主要用第一種方式,而荷蘭人則習慣第三種方式,由此,當時被荷蘭人占據的東南亞部分地區受此影響,“發明”了將鴉片混入煙草中點燃吸食的方法。清人朱仕玠就記載“鴉片出外洋咬留巴、呂宋、爪哇”,即現在東南亞印尼、菲律賓一帶。
早在1611年,歐洲人就看到在雅加達有人把鴉片加在煙草中吸食,但對早期鴉片吸食情況記載最詳細的當屬德國醫生凱普福。他在1711年出版的書中記載了在世界各地旅行時所見到的煙草、大麻與鴉片的使用情況。他說,1689年在爪哇,當地居民除直接吞食鴉片外,還將其放入水中化開,與煙草拌在一起吸食。可見,以吸食方式來使用鴉片可能興起于十六世紀的印尼,當時,東南亞大片地區被荷蘭占領,我國寶島臺灣也被荷蘭非法竊據(1624年-1662年),印尼和我國臺灣同為荷蘭殖民地,交往增多,吸食鴉片的方式可能就在那個時期傳入臺灣。時人黃叔琳在文中記載:“鴉片煙用麻葛同鴉片土,切絲于銅鐺內,煮成拌煙,用竹筒實以棕絲,群聚吸之……”
在同一時期,吸食鴉片傳入大陸東南沿海。經沿海向內地不斷傳播,至雍正時期,濫用鴉片問題終于引發朝廷關注。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頒布了首道鴉片禁令,規定販賣鴉片者“枷號一月,發近邊充軍”,私設鴉片館者被查處會判以“絞監候”,即使參與者也會被“杖一百,流三千里”。但作為藥品的鴉片沒有被禁止進口,因為當時的統治者認為藥用的鴉片與作為毒品的鴉片并不是同一種東西,所以就有了“雍正帝不識鴉片煙”的記載。乾隆朝鴉片吸食之風屢禁不止,愈演愈烈,吸食人越來越多,逐漸成為重大的社會問題,引發了統治者的憂慮。嘉慶皇帝上臺后即在嘉慶元年(1796年)頒旨完全禁止鴉片的輸入。但這一時期,鴉片的重要產地印度和孟加拉已經淪為英國的殖民地,英國為了挽回與中國的貿易逆差,大肆向中國輸入鴉片,數量已由18世紀初的每年200箱激增至每年2000余箱(每箱約120斤)。
鴉片本身味道難聞,正是因為混入煙草中吸食的方法,才使人們可以接受,逐漸形成濫用上癮,在我國快速流傳開來,形成社會問題。隨著鴉片進一步的擴散傳播,最初將鴉片混入煙草燃燒吸食的方法又逐漸演變成了單純吸食鴉片的方式。
單純加熱吸食鴉片,無疑可以使有效成分揮發更多,感官刺激更強烈,此方式很快變成癮君子的主流使用方式。清代朱仕玠在《小琉球漫志》(1765年成書)中對此如此記載:“……凡食,必邀集多人……中燃一燈以食,百余口至數百口為率,煙筒以竹為管,大約八九分,中實以棕絲頭發,兩頭用銀鑲,頭側開一孔,如小指大,以黃泥做成葫蘆,空其中,以火鍛之,嵌入頭間小孔上,置鴉片煙與葫蘆首,煙止少許,吸之一口立盡,格格有聲。”類似描述,1801年成書的《夢廠雜著》中也有記載。
可見,在十八世紀中后期單純吸食鴉片的方法已產生,最早也是出現在臺灣,然后通過沿海向內地擴散。吸食鴉片的階層不斷擴大,上至百官,下到百姓,有人對此做了很好的總結:“鴉片煙流入中土,其初不過沾染海隅,近則上至官紳士夫,下逮商貿工役,效尤吸食,相習成風,終日沉酣,廢時失業。”
黃爵滋也在其奏章中說道:“道光三年之前,每歲漏銀數百萬兩,起初不過紈绔子弟,習為浮靡,尚知斂戢。嗣后上自官府縉紳,下至工商優吏,以及婦女僧尼道士,隨在吸食,置買煙具,為市日中。盛京等處,為我朝根本之重地,近亦漸染成風。”甚至傳言鴉片進了皇宮之中,道光帝及晚年的慈禧太后均有染此習。鴉片在當時的中國已經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
以英國為首的西方殖民者在清朝晚期向中國大量傾銷、輸入作為毒品的鴉片,導致鴉片在中國泛濫,不同階層的人大量淪為癮君子,引發了政治、經濟、社會和軍事各方面的一連串負面反應,這也為很多有識之士所憂慮。道光十八年(1838年),清朝最高統治集團對鴉片問題進行了一次深入討論,最終道光皇帝決心采取措施,全面禁絕鴉片,并派林則徐赴廣東解決鴉片問題,最終,無恥的英國殖民者以此為借口發動了標志中國百年國恥開端的鴉片戰爭。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鴉片得以在中國泛濫成災,一方面與歷史上英國殖民者的走私傾銷和中國對沿海沿邊的走私貿易控制力度不夠有絕對關系,但另一方面也與鴉片使用方法的不斷轉變有著很大關系。
六朝到唐代是罌粟和鴉片傳入中國的肇始,其后長期以來,罌粟僅作為觀賞植物,且成熟了的罌粟并無毒性,鴉片是作為藥品而小范圍使用的。鴉片由未成熟的罌粟提煉而成,在藥用時一般會配入其他藥中混合熬成湯劑或直接吞下,有股很難聞的味道,人們如非治病一般也不會使用,因此,在明代之前很少有上癮者,更談不上廣泛濫用傳播了。而鴉片吸食方法的產生,即將鴉片與煙絲拌和吸食方法的流傳,使人們克服了對鴉片惡臭難聞的感官障礙,終于使大規模的鴉片傳播成為可能。而最終鴉片吸食方法的轉變,即單純吸食鴉片的方法,產出的毒品量更大,麻醉效果更強烈,吸食更刺激,因而也更容易使人上癮并沉迷其中,鴉片吸食進一步以更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再加上當時英國殖民者的瘋狂走私和“合法”輸入,鴉片問題終于在中國愈加泛濫而一發不可收拾。
(作者單位:石家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