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達室

作者簡介：

張正，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時代文學》《雨花》《少年文藝》《回族文學》《雪蓮》《心潮詩詞》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思維與智慧》《雜文月刊》《青年博覽》《中外文摘》等雜志轉(zhuǎn)載。

我們單位的傳達室只有老陳夫婦倆。

這兩口子，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弄清男的姓陳還是女的姓陳。有事了，內(nèi)線電話打到傳達室，“喂，老陳啊，你去……”接電話的，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指派他們?nèi)プ鍪裁矗麄兎畔码娫捔ⅠR去了。分清老兩口似乎是沒有必要的。倆人都姓陳，這種可能性也有。背后，為稱呼方便，我們有時稱他們?yōu)槟欣详悺⑴详悺?/p>

老陳夫婦都是六十歲奔上的人。因為關(guān)心自費訂閱的幾份報紙和雜志，我經(jīng)常往傳達室跑，沒事和他們多拉呱幾句。男老陳是個悶葫蘆，女老陳熱情一些。我知道他們在城里有住房，以前在工廠里干過。廠里效益不好，他們內(nèi)退得早，就出來干了，手頭稍微活絡(luò)一些。前前后后做過許多事。他們有子女、有孫輩，子女好像都沒有穩(wěn)定工作。

沒有人見老陳夫婦紅過臉。偶爾他們的子女、孫輩來傳達室玩，像走親戚一樣熱乎，一家人誰也不大聲說話。

傳達室兩間屋，里間是休息室，有床，老陳夫婦把傳達室當家了。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時，傳達室里起碼有他們中的一個人在。大多時候兩個人都在。

老陳夫婦閑不住，報紙到了，領(lǐng)導辦公室的他們送，普通股室的他們也送。連我們個人自費訂閱的，他們有時也順帶捎上。

“張師傅，你報紙到了！”兩口子喜歡這樣叫我。

尊稱別人為師傅，這是工廠里的習慣，在我們這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很少有人這樣叫，我一開始聽了有點兒不順耳，后來漸漸接受了。

奇怪得很，老陳夫婦倆據(jù)說連名字都不會寫，領(lǐng)工資時是按指印的，可單位里每天收發(fā)的一二百份報紙雜志，他們從沒有出過差錯。

單位大院里新建了兩幢職工住宅樓，搬進幾十戶人家，公共過道、樓梯口的衛(wèi)生成了問題。

雇專人來打掃，一個月少說要開三四百元，還沒有住戶愿意掏這筆名不正言不順的“物業(yè)管理費”。拖了幾個星期，兩幢宿舍樓里的衛(wèi)生實在不像話了，單位辦公室主任跟老陳夫婦商量：一客不煩二主，能不能就請你們兩口子幫個忙？

老陳夫婦說：這點小事，不算事，哪家不掃地！

于是，老陳夫婦倆每人每月多了30元的收入。

單位為他們配了大掃帚、小笤帚，他們干脆把單位大院的旮旮旯旯也帶著掃了。

單位連著職工住宅樓，管理有難度，但有老陳夫婦守著傳達室，單位和職工住宅從未失竊過。

有陌生人在單位門口張望，老陳夫婦會主動迎上去，問找哪個。對方報出姓名的，老陳夫婦隨即指點給他看，在某樓幾層第幾個門。有從鄉(xiāng)下第一次來城里串門的中老年人，因為老陳夫婦的指點，少走了不少彎路，省了不少口舌，在子女面前不住地夸老陳夫婦人好。

單位里的人說，老陳夫婦這樣主動上前“關(guān)心”，不三不四的人早嚇跑了！

享受過老陳夫婦義務(wù)勞動的住戶很多。有的領(lǐng)導太太嬌氣，差單位駕駛員用公車買米、充煤氣，駕駛員偷懶，把東西往傳達室門口一丟，喊一聲：“老陳，幫送一下！”

男老陳什么也不多問，把東西扛上了指定的樓層。

有女職工上班中途溜出去買了菜，暫時存放在傳達室，第一次老陳夫婦客套：要不要我們幫你擇一下？下一次買了毛豆莢，她會主動關(guān)照老陳夫婦：幫我剝一下！比使喚家里保姆還順當。等到下班，拎到手的，果然是干干凈凈的毛豆米。

更多的人家，孩子小，放了學而父母又都上著班，不在家，只要跟老陳夫婦說一聲：幫我看一下，不讓他亂跑！老陳夫婦篤定盡心盡責，不厭其煩地追著孩子叮囑：你爸你媽關(guān)照的，先在我這里做作業(yè)，不要亂跑！

放學時間，尤其下午，單位傳達室里總伏著一兩個在做家庭作業(yè)的孩子。

單位大門口，就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車來車往。單位大院里，也不時有大車小車進出。

單位的辦公室里養(yǎng)著兩名專職勤雜工，那是一個中年女子、一個年輕女子，老陳夫婦帶著掃的單位大院本來是她們的職責。

兩個勤雜工都是有點來歷的，單位跟業(yè)務(wù)沾一點兒邊的事情她們都干不來。領(lǐng)導接收她們，把她們安排在辦公室，要求很低：來人幫燒燒水、倒倒茶，開會幫掃掃地、抹抹桌子。

這點小事，她們也習慣指派老陳夫婦做。“喂，老陳，明天早上你們提前幫會議室燒好開水！”

“喂，老陳，來把會議室打掃一下。”許多事情，她們抬手往傳達室打一個內(nèi)線電話，就沒有她們的事了。

事情做完，她們從會場上分一把瓜子、兩根香蕉、幾粒鮮桂圓給老陳夫婦，最后連聲說謝謝的，反而是老陳夫婦了。其余剩下的水果等物，她們盡數(shù)羅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分給老陳夫婦的那點香蕉、鮮桂圓，他們自己很少舍得吃，常常著一人抽空送回家，給子女孫輩們吃。

老陳夫婦卻要回家了。

“張師傅，明天我們要走了！”我再一次去傳達室取報紙，老陳夫婦中女的這樣對我說，眼水汩汩的。

原來，老陳夫婦被辭退了。

我在單位是普通職工，人微言輕，愛莫能助，匆匆問了幾句，不忍老兩口多傷心。趕緊離開。

讓老陳夫婦走，單位領(lǐng)導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世紀之交，國有企業(yè)改革如火如荼，這是誰也阻擋不住的浪潮，市里要求每個單位從講政治的高度，安排數(shù)額不等的下崗職工到單位后勤崗位再就業(yè)，如完不成下達指標，必須花錢買崗，確保完成任務(wù)。領(lǐng)導權(quán)衡再三，只得讓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老陳夫婦做出犧牲。

把簡單的生活用品搬出傳達室、離開單位的那一刻，許多人看見女老陳哭了，男老陳的眼睛也紅紅的。

頂替老陳夫婦的，是三個正值壯年的男子，都是四十歲出頭的樣子。他們?nèi)嗟埂?/p>

本來平平常常的日子、安安靜靜的單位，許多人都感覺到有了變化，而且這種變化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先是辦公室的那兩個勤雜工和傳達室里的人產(chǎn)生了矛盾。她們習慣性地拿起內(nèi)線電話，“喂，老陳……”接電話的卻不再是老陳夫婦中的任何一個，她們明白喊錯了，立刻改口：“你們過來把會議室收拾一下。”

一句硬邦邦的話拋過來：“憑什么？安排我們的崗位在傳達室！”

兩個勤雜工都是蹺腳放屁的主兒，在家油瓶倒下也不扶的，不可能為自己多攬事，僵持到最后，辦公室主任出面協(xié)調(diào)，她們不得不有所讓步：來人開會，燒水倒茶是她們的事，打掃會議室是傳達室人員的事，前提是開會剩下的瓜子、水果、不成包的香煙全部歸打掃的人：如果什么也不剩，辦公室主任至少提供一包不低于10元的香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單位大院里，職工住宅樓內(nèi)臟得不成樣了。讓傳達室的人打掃，三個人態(tài)度統(tǒng)一，一句話給頂了回去：“不在我們職責范圍！”

讓兩個勤雜工掃，兩人立即喊苦叫冤，年齡大的說：“老陳夫婦能掃，他們?yōu)槭裁床荒軖撸俊蹦挲g小的說：“在家掃一遍地，我手上都起水泡，單位這么大院子，我一個月掃一遍也掃不過來。”

還是跟傳達室三個男的協(xié)商：你們誰值早班誰掃地，跟老陳夫婦一樣，每月加你們一人30元，不虧你們！

沒有一個人樂意：每月多30元？我每天少抽一支煙就在里面了。這點錢，要掃你們自己掃！

討價還價，最后加到每人每月150元，三人還不滿足，繼續(xù)講經(jīng)說法，辦公室主任來火了：你們不掃拉倒，我有450元一個月，喊鐘點工夠了！

三人這才認賬。但單位衛(wèi)生質(zhì)量從此大不如以前。辦公室主任找其中的一個說話，三句話不到，對方喉嚨高過他：你找我干什么！你去問問他，昨天地是怎么掃的，有些垃圾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是昨天值早班的人。

辦公室主任不再主動惹他們。

到了第一次拿工資的日子，三人一起堵到辦公室主任面前：別人有月度獎金，我們?yōu)槭裁礇]有？別人一天上八個小時班，我們沒有少上，我們還上夜班，我們要求發(fā)夜班補助！

爭論的結(jié)果，夜班補助沒有發(fā)成，單位領(lǐng)導說“不能開這個口子”，但傳達室又添了一個人，四個人白天、晚上、白天、晚上顛倒轉(zhuǎn)，上半天班（十二個小時）可以歇一天。

喜歡往傳達室里跑的人少了。再有職工把東西暫存在傳達室，請值班人員代看一下，對方只有一句話：“丟了我不負責任！”

傳達室休息間有一臺舊彩電，是單位接待室淘汰下來送給老陳夫婦看的，白天黑夜，傳達室值班人員不是用被窩蒙著頭睡大覺，便是斜倚在卷成一團的被子上，專注地看電視。

出事了。單位丟了一輛電動自行車。從未發(fā)生過這樣的事。一兩千元的損失，丟車的女職工臉上苦瓜了一兩天，沒有大發(fā)作。兩天后，大院里又丟了一輛八成新的“海王星”摩托車，價格一萬多，失主不答應(yīng)了，報了案，而且因為是上班時間在單位大院丟失的，失主找單位辦公室理論，追問起傳達室的責任來。

傳達室的人說：他騎摩托車進來又沒有通知我們，領(lǐng)導又沒有關(guān)照我們專門為他看車，關(guān)我們什么事！

配合派出所民警調(diào)查此案的辦公室主任差點氣暈。

隨后幾天，進出單位大門“嚴”了許多，陌生人都要登記。這可苦了住在大院里的職工家屬，天天進出慣的家門，現(xiàn)在卻不方便了，隨時會被傳達室人員喊住登記，任憑你叫破嗓子，解釋半天，對方只說“不認識你”，“主任要求的”，全都一根筋，堅決不拐彎。辦公室主任正考慮是不是要為住在大院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配發(fā)胸牌，市里的書記竟然也在傳達室被擋了駕。

那天，書記因私事來找單位領(lǐng)導，事先沒有電話聯(lián)系，也沒有坐專車徑直開入，在大門口馬路邊便下了車，步行進來，剛到單位大門口就被一聲斷喝攔住了去路：“找哪個的？來登記！”

書記停下步子，涵養(yǎng)很好地笑著：“要登記？”

“單位規(guī)定。”

“我找你們局長……”書記多少有點不適應(yīng)。

“你找天王老子也不行。不登記你就不要進！”

吵鬧聲吸引了過往的其他人，等傳達室值班人員意識到面前西裝革履、富態(tài)沉穩(wěn)的人是市里的最高“長官”，書記已拂袖而去。

隨后，單位領(lǐng)導大發(fā)雷霆，辦公室主任也氣得跺腳罵娘，卻奈何值班人員不得。

“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局長第一時間趕到書記辦公室“請罪”，書記大人大量，不愿多談具體細節(jié)，“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一個單位，不管哪個方面.管理必須到位。”

局長連連點頭稱是。

事情不了了之。

傳達室對治安的防范作用，又形同虛設(shè)。

此后，關(guān)于傳達室?guī)讉€值班人員的事情接二連三傳來。

其中一人嫌在單位拿的這幾個錢太少，在外租了一個門面，開了一家小吃店。這樣，下班他在店里忙，上班他來傳達室睡覺養(yǎng)精神。

另一人好個麻將牌，現(xiàn)在時間充裕，在家沒日沒夜賭，來上班就補覺，偏偏鼾聲如雷，被路過的辦公室主任發(fā)現(xiàn)，千呼萬喚把他弄醒，他一百個不高興：不就歪一下嘛，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人家家里開著飯店到單位來睡覺照樣拿工資你們都不管！

不知何時起，他們居然主動和各個股室的人套近乎了。他們非常積極地往各個股室送報紙雜志，丟下報紙雜志并不急著走，眼睛東張西望瞅著報夾、辦公桌、茶幾，然后說：“你們報紙要是看過了，給我。”

走時不忘順手帶上一沓他們認為是舊報紙的報紙。

他們發(fā)現(xiàn)傳達室也是一個有“油水”的崗位，如果能把大院內(nèi)所有的舊報紙收集起來賣，每月至少可以增加二三百元的收入。

先是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條生財之道，悄悄在干。沒有不透風的墻，后來其他三個人都知道了這個秘密，大家就各干各的。

每天郵遞員將報紙丟下，正在值班的人員趕緊對所有報紙進行“體檢”，夾在報紙內(nèi)的小廣告、宣傳品沒有一張能逃脫他們的火眼金睛。

送報紙來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比較準時，他們先后都主動找到辦公室主任，要求上這個時段的班。辦公室主任一時沒有摸清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碗水端不平，又誰也不愿得罪，只能一刀切：不是你們想上哪個班就上哪個班，輪流來！

勉強算公平，他們各自收起如意算盤，無話可說。

那段時間，各個股室都反映報紙收不齊，不是缺了昨天的，就是少了今天的；有時有A版，沒有B版：報頭明明寫著“今日36版”，拿到手的卻只有十幾版。就連我們個人自費訂閱的報紙，他們也會“業(yè)務(wù)”很精地向我們伸手：那幾張廣告版，能不能送給我？

有幾次，我少了報紙，追著當班的人員要，他居然從里間休息室里幫我找了出來。

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發(fā)生了。

年底，單位被評上標兵文明單位，根據(jù)市里有關(guān)文件規(guī)定，在編人員每人可從財政享受2500元的獎金。單位為平衡，從自身預算外資金中拿出一筆錢，為不在編的人員每人按每月100元標準發(fā)。傳達室的四個人是年中來的，每人只能拿到500元，他們不答應(yīng)了。

找辦公室主任鬧，沒結(jié)果，又集體找單位一把手鬧：“人家上班，我們也上班，憑什么我們就拿人家一個零頭？”

“我們又不是來要飯的，我們也是政府安排過來的！”

“之前幾個月又不是我們不想上班，是政府沒有讓我們上班，憑什么不給我們獎金？”

“政府要我們下崗我們就下崗，要我們來看傳達室我們就來看傳達室，我們也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好職工，又不是違法犯罪充軍發(fā)配勞動改造來了，憑什么不讓我們享受平等待遇？”

吵鬧的結(jié)果，是單位領(lǐng)導痛下決心，不再續(xù)簽新一年的用工合同，而是拿出一大筆錢買斷送走了這四位“爺”。

傳達室里冷清了幾天。

“老陳夫婦回來了！”

元旦后的某一天，不知道是誰走到窗口最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發(fā)布了好消息。辦公室窗口前一下子擠過去好幾個人，大家都朝樓下傳達室那個方向看。

果真是這老兩口！

半年不見，老陳夫婦不但沒有見老，似乎還年輕了一些。或許是重新來單位上班的緣故，他們都換上了一身新衣服。

老陳夫婦正在單位大門口忙碌，男的用拖把，女的用抹布，在擦拭一只污跡斑斑的塑料垃圾桶。他們擦拭過的部位，垃圾桶恢復了原先的橘黃色。大門過道的對面，另一只垃圾桶已擦拭一新，露出了本來的面目，也就是半年前它們清爽干凈的樣子。

有人從門口經(jīng)過，都會慢下車子、停下腳步，跟老陳夫婦打個招呼。那一刻，老陳夫婦臉上的笑特別燦爛。

還是原來的老陳夫婦！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