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當太陽第一次從弧形大地的一側飛馳而來時,陳弦和斯蒂芬推開減壓艙的艙門,在繩索的牽引下步入空茫的虛空。那是日常輪換的艙外維修任務,調整更換無線電收發裝置的艙外部分。任務進行得和往日一樣順利,兩人一直沉默不語。當陳弦把那塊被外層空間的微塵和輻射侵蝕的銹跡斑斑的銀色模塊裝進回收箱中時,無線電中忽然傳來斯蒂芬沙啞的聲音。
“從這里看下去,地球多美啊。”
陳弦一愣,向腳下望去,頓時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涌上頭頂,讓他忍不住想吐。那藍綠相間的彎曲的世界,在他眼中已經化作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尷尬地懸垂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幾乎要將這個小小的空間站吞噬。他不得不轉過臉,祈禱般地望向斯蒂芬被頭盔遮住的面孔。
“我……只覺得恐怖。”陳弦囁嚅著,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大地實在太大,太堅固了?!?/p>
“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
陳弦撫摸著空間站銀色的外殼,艙室脆弱的內核就在離他僅有一層鋼板阻隔的地方,靜靜地運轉著,好像在撥弄一只氣若游絲的衰老的白虎。
“規則確立之后的幾周,我反而安心了下來?!标愊铱嘈?,“空間站太小,容不下一場真正的戰爭,但正因如此,那走鋼絲一樣的規則與秩序才能在仇恨和恐怖中維持到今天。”
“但是地球……實在太大,太堅硬了,堅硬到能讓人類毀滅幾十次的核武器也沒法傷到她分毫,幾百上千年后一定有新的生靈能夠替代我們的位置。所以在這里,所有秩序和底線看起來都不過是一廂情愿,幾千年的歷史就是仇恨和盲目的不斷連鎖,包括……我們腳下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
過了很久,斯蒂芬也沒有說話,地球明亮的倒影在他頭盔黑色的玻璃表面靜靜流轉。最后,他只是輕聲嘆了口氣。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地面的無線電新聞廣播了?!彼p聲說,“或許我太過軟弱,那些消息我承受不了。但我有時和其他幾個艙室的話事人一起開會的時候,他們看向我的眼神……恐怖得像黑洞?!?/p>
“那個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把這無線電模塊徹底毀掉,剪斷空間站和地球的臍帶……但我又不能,說到底,這里只是一個歇腳的地方罷了。等到戰爭結束,我們……還是要回到那個千瘡百孔的地球去的?!?/p>
陳弦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閉上了。但那被他咽下肚的沖動,正瘋狂地在他胸中翻滾尖叫,伴隨著心臟怦怦的跳動,逐漸黯淡下去。
“或許你已經察覺到了,空間站里暗流涌動,有些人……正想著破壞規則,把地上的仇恨?!彼沟俜肄D過頭,“你能保證,永不蓄意破壞規則么?”
“我可以?!?/p>
“假如你身邊有正在破壞或準備破壞規則的人,你愿意挺身而出去制止他們么?”
“我……我盡量?!?/p>
斯蒂芬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低語,仿佛每個字都有千鈞的重量?!澳羌偃纭覀冏屇闳⒘怂麄兡兀俊?/p>
回答的話語卡在喉嚨里久久不能吐出,陳弦的肺管緊張得咯咯作響。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我要去殺誰?直子的形象在腦海中浮現,那如受驚野獸一般黯然而癲狂的眼神,在他的腦中暗暗燃燒。他猛地甩了甩頭,試圖把那不詳的幻象從記憶中甩開。但斯蒂芬方才的話正如重枷在頸,讓他動彈不得。
“我……”沉默良久,陳弦小聲回答道,“我覺得我不行?!?/p>
出乎他的意料,斯蒂芬沒有追問。等到他們返回艙室,脫下宇航服,在減壓艙微弱的燈光下,陳弦感到斯蒂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握住自己的手,一股金屬般的冰冷觸感流入手掌心。
“不要問這是做什么用的,我也希望……我們一輩子用不到它?!彼沟俜业吐曊f。
艙門旋開,艙室里的微光照射進來,斯蒂芬沒等陳弦回話,一推艙壁徑直飄走了。陳弦低頭看向手中的物什,那是一根圓錐形的長釘,周身布滿斧鑿的紋路。他摸了摸,粗礪冰冷的觸感滲入掌心,仿佛渴望著染上鮮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