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不歸人醒了。
醒了的意思,就是他們記起來自己是誰,為什么來這了。
注意,我說的可不是那種發現自己被甩在這天高地遠的地方,出于無奈或者絕望而認命了。那種“認命”的不歸人,從我們來這的第一年就有,他們那些人只是覺著既然自己當時和我們這批渡來人一樣,也是從故鄉選出來的,那現在不如就宣稱自己和我們一樣將那些玩命的活兒視為榮譽,好歹這樣的宣稱,能讓他們有機會在這山高地遠的地方有個升騰。那樣的人很好辨別,就算是不上技術手段,都能看得出來:他們是不會甘心葬在興凱的,他們的一切目的是要回去,回故鄉去。礦床上的活計,一兩個月下來,他們就受不了了,就會自愿申請到外圍去做輔助工作的。老劉也好,老關也好,都還算厚道,最初的那批認命的不歸人,還是讓他們到礦床上試了一遭,試下來不行,也就都安排到輔助部門去了。到了后來,也就不讓他們上礦床了。
可這批醒了的人,不一樣。他們丟失了所有作為不歸人的記憶,他們不記得從上一次在現在的軀殼里被喚醒之后的所有東西了,從他們的角度看上去,他們就是一批在興凱礦場建成之后,才被補充到這的渡來人,中間的八年時光,對于他們而言,就像是被消耗在路上了。“似乎是每個人的神經網絡發育方式不太一樣的緣故”,穆國偉他們從醫務部得到的,就是這么個解釋。于是,這些醒過來的不歸人,也被陸續安排了工作,他們當中的有些人陸續發現了那失去的八年:比方說,明明出發的時候,那人是自己的下屬,一開始工作,卻發現已經是自己的部門長了。這事不好解釋,但他們全都自己想通了:出現這種情況,說到底,是個意外,是個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好在自己還是醒過來了,不至于徹底喪失實現理想的機會,這就足夠了。
醒來的人越多,渡來人就越多,興凱的貢獻也就愈發耀眼。小行星帶上的東西讓故鄉突破了那些多少代多少年都掙不脫的桎梏,來往一趟再也不需要花上好幾輩子,物流通了、郵電通了、人事也通了,小行星帶都有了個統一的名字,叫做“萬湖”。要不是一低頭,看見地是紫的,一抬頭,望見天是紅的,那說實在的,真就和在故鄉沒什么兩樣了。有人就在興凱結了婚,生了孩子,渡來人、不歸人和此地人,互相都通婚,生下的孩子看著沒什么區別,都是興凱的孩子。興凱的孩子也能回故鄉了,他們回故鄉上學、工作,有的畢業了分配回興凱,有的就留在了故鄉。礦床上抗輻射的問題后來也解決了,靠的是“鄱陽”上找出來的新元素;大風逐漸平息了下來,那是“云夢”上共享來的技術改善了興凱的大氣環流。那年我四十五,苦干了二十年,我看著興凱實現了徹底的智能化。我高興啊,也覺著可惜,要是能早幾年,我也許也能要個孩子,我維修部的那些兄弟們沒準也都能要上個孩子。
我們也要開始生活了。
所以那幾年,興凱的人經常能看見一個老上尉,他就背著個手,背著個包,從早上開始,就沿著大湖開始溜達。湖水是玫瑰色的,捧起來就能喝,早上的時候,玫瑰色里還帶著點白,看著就鮮嫩;到了中午,玫瑰盛放,整片大湖如甘冽的酒;到了傍晚,湖水的顏色逐漸深邃,與紫色的湖岸融為了一體,老上尉基本在這個時候正好轉完一圈,他的影子會在湖岸上拉得老長,風從岸上向湖里面吹,他的小包里的東西吃完了,空空蕩蕩的在他身前晃。有小年輕看不過去他這么整天的無所事事啊,總要開他的玩笑。老上尉也不惱怒,他開心著呢:“看見了嗎?這么大湖,我挖的,我們剛來的時候,這可連個小水洼都沒有呢!再者說了,我們維修部沒活干,那是多好的事啊!偷著樂去吧!”
日子要是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我現在應該已經葬在興凱了,維修部的人平均也就活到我現在這個歲數。我那時候申請過葬到礦床邊上去的,那里頭有我好幾個兄弟呢,老關批準了,他還跟我說,他到時候也葬到那去,陪我們。
那天早上,我在包里揣了三瓶汽水,兩塊牛肉,我還記得那牛肉是故鄉來的,誰吃都一個味。那天天氣好,早上的湖水就已經是那種酒紅色了,我走了兩個鐘頭,感覺有點累了,于是就面朝著大湖坐了下來。隔著湖水,我正對面就是礦場,礦場上頭現在罩著清洗和分揀車間呢,那后頭,就是冶煉車間,冶煉車間的煙囪里能看見熱氣出來,于是煙囪口上的天都有些扭曲,不過那氣體早都過濾干凈了,毒害不著人。湖、車間、煙囪,這都是我的作品啊,看著它們在那安安靜靜、按部就班,我就踏實,就想放聲地笑。
我的眼睛瞇著,就這么親眼看著清洗車間的頂棚被掀上了天,一道粒子流和探照燈的光柱一樣,從地平線上長了起來,電離的空氣讓藏在其中的粉塵都顯了形,我看到的興凱是個澄澈的水晶天,可實際上,哪有那么干凈?
“穆部,快派輛巡檢車來接我,清洗車間出事了,你看見了吧?我得趕緊回去,我在湖對面呢!”
“車現在就去接你,讓你去哪你去哪,別生事!”這句話,直到今天他坐在我的面前和我討論罵人的問題之前,就是過去這二十年里,穆國偉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當時根本沒聽明白,清洗車間出了事,我還能去哪?
等到巡檢車上的士官把我拽上車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們先是到了湖中央,在湖上把高度爬升了起來,之后直飛了發射場。在湖上的時候,我看見一座又一座車間的頂棚被掀了起來,粒子流組成了光陣,在天上捅了個窟窿。而在天底下,一群人正追趕著另一群人,被追趕的人里有人還能回身開幾槍,但立刻就會被砍刀砍倒在地上,追到了湖邊上,有人被砍了腦袋,血流到湖水里,湖水是紅的,血更是。我看得最清楚的是個小伙子,他本來穿著的是少尉的衣服,可那些人把他的衣服扒了,換上了上尉的。那件上尉的衣服是我掉在湖邊上的,胸前有我的姓名條,陸一鳴上尉,那天也死在了他設計與開挖的大湖邊上。
為什么啊?
我一直想,一直都想不明白。
我回來了,回到了故鄉,按照檔案上的出生日期去算,我應該有三百多歲了。三百多歲的人,在這是妖怪,妖怪,當然是沒法繼續工作的。這里的好多事,我還記得,只是不習慣。就比方說,我走的時候,這地方有錢這個東西,我回來了,還有;我走的時候,這地方有死亡,我回來了,也還是有。
見過幾回死人,參加過幾回葬禮之后,我覺得我有一點,就只有那么一丁點想明白了:人都是會老、會死的,好多人都有孩子,會老、會死、有子子孫孫的人,這輩子太難不變化了。自己不想變,也得為了子子孫孫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