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矛盾,有時不愿面對成人世界的殘酷,只想回到兒時的田園生活;有時又不愿直面過去的陰影,只想用現(xiàn)世的忙碌麻痹自己。一個人馳騁星際、縱橫太空,也許不是因為多有出息,而恰恰是他在逃避。
王遠最早的記憶是從娘舒坦的脊背開始的。因為他爹走得早,生活的重擔全都落在了天生啞巴的母親身上。那時,為了多賺點錢,娘每天起早貪黑,背著兒子跋山涉水走十幾里路去“中國天眼”建設(shè)工地開挖掘機,有時半夜就得出門。好在工友們對娘倆十分照顧,見了都笑稱王遠是挖掘機上長大的娃。他時常問娘為何總是不辭辛勞地背著自己,而娘每次都會嘴角上揚,用手語比個心。這是懵懂的小王遠對愛最初的理解。
后來,王遠一天天長大,直到瘦削的娘再也背不動他,但和同齡人相比,他營養(yǎng)不好,個頭矮小,而且由于遺傳,口齒也算不上利索。
再后來,天眼竣工了。從此,小王遠最喜歡的事便是在村頭的山坡眺望巍峨的鋼鐵巨眼,想象著那是母親一鏟一鏟壘起來的杰作,心中充滿了自豪。夜幕降臨,天眼無數(shù)面反射鏡如聚寶盆匯集起遠道而來的星光。每每此刻,他的腦海便會蕩起孩童爛漫的遐想,在他心中,天眼是座通往宇宙的站臺,他細數(shù)著往來的星光,里面有大角星的光,比鄰星的光,還有仙女星系的光……,隨后,他搭上了一束,飛出了地球,開啟了探索宇宙的冒險。
令小王遠興奮不已的是,細膩的娘似乎讀懂了他內(nèi)心的想往,隔三差五便帶他去看天眼的科普展。展覽在王遠充滿好奇的心中暗暗播下了遠走高飛的種子,它將在日后像失控了一般發(fā)芽,只是當時,他覺得母子親密無間,幸福將持續(xù)一輩子。在看過一段介紹哈雷彗星的錄像之后,小王遠第一次得知它上次回歸的日子正好是娘的生日,為此他更是激動了好幾天,就好像自己和奧妙的宇宙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
然而上學后,一切都變了。打小天真爛漫的王遠第一次感到了外界的惡意。同學嘲笑他口齒不清,高年級生欺負他身材矮小。他沒啥朋友,每天放學總是孤零零地走出校門,邊上成群結(jié)隊的同學還會不時朝他起哄。雖然娘每天都會準時在校門口等他,卻無法彌補他心中的失落。更令王遠難堪的是,有一回,他看見娘沖著幾個起哄的同學一通手舞足蹈,沒想到同學們卻像見了小丑似地笑得更起勁了,那一刻,他無地自容,既尷尬又難受。
從此,“王遠有個啞巴母親”成了同學們新的談資,對他的嘲弄和欺凌更是變本加厲。這令他逐漸變得懦弱與敏感。他開始躲著娘,放學后獨自繞道回家,開始對著鏡子練說話,開始對娘發(fā)脾氣,再也不會黏著她帶去看展覽,甚至,他再也不想看天眼一眼。他嫌棄娘的一切,天真地以為只要這樣,他就可以討好同學。
直到有一天,當王遠被再次霸凌后,他徹底爆發(fā)了。他在家里大哭大鬧,歇斯底里,一吐心中壓抑已久的苦悶,他把娘喊作掃把星,將所有的不順統(tǒng)統(tǒng)怪到她頭上,而娘在一旁早已哭紅了眼。
那夜,暴雨傾盆,正在氣頭上的王遠把自己反鎖在屋里。然而,當他第二天走出房間,卻發(fā)現(xiàn)娘已不辭而別,等了一天一夜都沒回來,只好報了警。王遠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后悔對娘發(fā)脾氣,娘一定是太心寒不要自己了。
后來,成了孤兒的王遠被送到了福利院。之后便是噩夢的十年,雖有院方的悉心照顧,可他的心一片慘淡,對自己的悔恨和對娘的棄子之恨交織在一起,日夜捶打著不堪重負的心靈。他千里尋母,踏遍了省里的每寸土地,卻依舊找不到任何線索。直到有一天,派出所把失蹤的娘列入了死亡名單,身心俱疲的王遠徹底放棄了。當時恰逢國家為加速太空時代的到來,在各地設(shè)立了為太空輸送技工的職業(yè)學校,這重新喚醒了他心中對宇宙的渴望,比兒時那種浪漫的渴望更加強烈,他要逃離,逃得遠遠的,和夢魘般的過去徹底決裂。
半年后,王遠被錄取了,雖有猶豫但還是挑了太空挖掘?qū)I(yè),也算不枉自己是挖掘機上長大的娃,這或許是娘對他僅剩的積極影響吧。之后,他變賣了母子唯一的小平房,購置了一臺太空挖掘機,逃離了地球,和薇薇的爸媽一樣,成了百萬太空民工的一員,開啟了新的人生,從此,再也沒有過問母親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