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南

稍有空閑，我定會下江南。

G1226次列車風馳電掣般掠過城市、村莊和原野，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那些記憶，被遠遠甩在了身后，越來越模糊不清，那曾經清晰的和不清晰的過往，一并打包，暫且封存在原地，沒有一絲一毫的藕斷絲連，于是，便覺是個沒有故事的人。

樹木和田野像永無止境的綠毯，在車窗外無限延展著。大面積綠色莊稼是晚玉米地，土黃色的玉米穗子頂在頭上，連接成片，正是秋天日漸完美的模樣。一塊兒塊兒突然間耀眼的金黃是稻田，在秋陽下泛著熠熠的光芒；還有看不清身份的農田，炫耀著明亮的綠色，黃綠相間的原野，像梵高筆下成熟的絢爛。偶爾的村莊間或一閃而過，因為遙遠而顯得寧靜。村莊里的家長里短，彌散在天空下無限擴展的空間，隨著習習秋風，在田間地頭的野草叢中游蕩、縹緲，直至融入永恒的土地。

列車執著地行駛著。

朦朧淺睡的我做了一個青瓦白墻的夢。中式的廊檐下種著芭蕉和桂花，這原來就是我的家。站在天井里，桂花的清香彌漫了整個空間，我抬起的目光與四邊勾勒的青色屋檐相遇，古老而遙遠的故事隔空飄來。

讀書，賞花，做桂花茶，是我生活的大部分內容。窗前的檐廊過于寬闊，陽光照不到房間里太多，白天屋子里光線往往有些黯淡，我便習慣于坐在前廊的藤椅里讀書。累了，沖上一杯桂花茶，放到藤編的茶幾上，茶香和熱氣一起裊娜地升騰起來。遠眺的目光越過幾家青灰色屋頂，總能看到長年累月青綠的香樟樹，茂密的枝椏肆意橫斜，遮天蔽日，散發著永恒的生機。近處，灰白色的墻，斑駁著屋檐下的歲月，講述著一家家的故事，遺忘著一代又一代的風雨。

江南多雨，雨點打在芭蕉上，滴滴答答讓人沉靜。我喜歡在下雨的日子里，推窗聽雨，喝茶賞花。雨水連綿不斷地順著屋頂的瓦，沿著房檐，直線垂下；而后漫過布滿苔痕的青磚，頂著幾片桂樹的葉子，找到角落里多孔的方磚，旋轉而下。

晴日里，會有鄰家的阿婆，穿著藍布細碎花襖，從門前走過，手里總是端著一簸箕的蔬菜。那蔬菜當然是從屋后小菜園里采摘的。平日里，書讀乏了的時候，我就去阿婆的菜園，一邊欣賞著阿婆精致的小菜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阿婆的菜園并不大，四面圍著竹竿編的矮籬笆，籬笆上稀疏地開著淺粉色的牽牛花，那小花兒雖普通卻令我百看不厭。小菜園里種著十幾種蔬菜：莧菜、小油菜、空心菜、韭菜、小細蔥、小白菜、蒜苗兒……這菜園代表了江南人的細膩。河邊青石板的臺階古老而結實，阿婆總是蹲在臺階上一邊洗菜，一邊和搖櫓賣豆腐的阿嫂說著別無二致的家常話。

當夕陽的余暉斜照小巷，爬滿白墻的凌霄花便多了幾分嫵媚。她那柔軟的枝條爬上馬頭墻，再折返下垂開來，攜著橘紅色的花朵，即使在無風的日子里，也明顯有些動人的招搖。碧綠的河水迎著晚霞，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波紋，河水兩側的石縫里開出各色的野花兒，清新嫩綠的野菜也扎根在石縫里，執著地陪伴著那一朵朵或藍、或紫、或紅、或黃的野花兒。背著斗笠的阿公，搖著悠閑的櫓，搖碎了斜陽，也搖碎了時光。

列車的廣播把我從夢境中喚醒。車窗外黛青色的山，隨處可見的水塘，還有擁擠而高低錯落的樹木，以及上方籠罩的水汽，整個大地都潤澤起來，已經是江南了。我饑渴的目光逡巡在遠山近樹之間，那薄紗般的水霧濕潤了我久已干涸的眼底，就連靈魂都朗潤起來了。一種復蘇的情緒瞬間萌發，萬物的生機從心底里蒸騰蔓延，心心念念的江南近在咫尺。

下一站，蘇州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