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過程中,“緣”可謂是一個無處不在的存在。真想不到,西漢《禮記》的編纂者——戴德、戴圣,這兩個懷抱經卷的圣人竟是我的同鄉。而且,他們叔侄兩人創辦的那座持續向中華大地散發出迷人光彩的書院,就在我的祖居地——山東省沂南縣張莊鎮南沿汶村。
那是一個被汶河水環抱的村莊。汶河水自西北方而來,沿著村西的河道向南流淌……當河水行至村子西南角時,它緩緩地打著漩渦轉彎向東……這個過程中,汶河宛如上蒼的臂彎,輕輕地把村莊攬入大地的懷抱。那傾刻間,緩緩而過的汶水,好似領受了天地的旨意,以讓人難以察覺的駐足,向著村莊矚目了片刻。之后,它以一種平緩的納過去于現在的律動,一路向著東南方向流去,直到與陽都故城東面的沂河交匯。我生命的路途就連接著這個村莊。父親五歲時,爺爺病故。后來,奶奶領著父親從馮家樓子改嫁到南沿汶村。從那時起,奶奶一直生活在這里,直到去世。父親青年時期參加抗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工作在外。每年,父親都騎上自行車,帶我來這里探望奶奶和張姓爺爺。每次回家,奶奶總少不了打掃庭院、割韭菜、煎雞蛋……奶奶知道我喜歡。
夏天的汶河,時常發大水。晚上,能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大河流水聲。村子地勢很高,東面是山。村西、村南都是由細沙土聚成的高高的崖頭。崖頭下是黃燦燦的沙灘。沙灘很大,水淺時,沿著滿是貝殼的河灘,走好大一會兒,才能走到河的中央。沙灘和河水都是干凈的,站在河水邊,可以清晰地看見游在水里的魚蝦……
得知戴德、戴圣是我的同鄉,得知他倆創辦的書院與汶水邊上我的祖居地南沿汶同處一地,還是近些年的事。過去,我萬萬沒有想到“大小戴”編篡的古代中國經典名著《禮記》竟然就出自這里。
古往今來,汶河水一刻也沒有停止地浩浩蕩蕩地從深山而來,又一刻也沒有停止地緩緩地向著遠方流去……每當河水流經南沿汶,每當河水來到這個十分平展的轉彎處時,就變得溫婉、幽靜、圓融了起來……其間,有無數個自天上來的、自泉中噴涌而來的、自遠山流淌而來的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它們一滴滴悄無聲息地滲透到干凈的沙灘里,滲透到這片厚實的土地里……
兩千多年前的一個春日,在汶河左岸,在南沿汶村,在南沿汶村頭的鄉間小路上,有兩個身影停了下來。那兩個身影猶如漆黑天空中的兩個星點,從這兒給整個中華大地帶來了一縷有著濃厚民族文化意味的星照。他們正是在中國文化史上可謂通天接地的兩個人——戴德和戴圣。
翻開歷史的書頁,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青州府志》中有關戴德、戴圣的記載?!肚嘀莞尽吩小岸鳌庇凇皟S寓”,稱“其微時,從后倉,得高堂禮經之傳。往來于齊魯間,慕沂山水,在顏溫里立書院,教授生徒”。《青州府志》所記“顏溫里”即“沿汶”。沿汶村尹氏、張氏族譜明確記載:沿汶村名原為“顏溫里”。清康熙十一年版《沂水縣志》記:縣正南曰會川鄉,領社二十六,其中有顏溫社。顯然,《青州府志》中的“顏溫里”就是沿汶村了。
沿汶村東臨山丘,汶水環繞,土地肥沃,距陽都故城僅十公里,可以說是“二戴”理想的立院授徒之地。
不過,《青州府志》中所說的“書院”應該是按照當下稱謂而言的。因為“書院”一詞始于唐代,之前沒有這種稱呼。唐代書院分官、私兩類。私人書院最初為私人讀書的書房,唐貞觀九年,設在遂寧縣的張九宗書院,應該是較早的私人書院。官立書院,初為官方修書、校書或偶爾為皇帝講經的場所。當然,書院的萌芽可以追溯到漢代,它與漢代的精舍、精廬有一定的承繼關系。所謂精舍與精廬,是漢代聚集生徒、私家講學之所,《青州府志》所述“書院”當屬此例。
“二戴”本是西漢時人,活躍于元帝時期,是西漢經學家后倉的弟子。后倉精通五經,對《齊詩》的研究造詣很深。另外,后倉以孟卿為師,對《禮》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著有《后氏曲臺記》,說《禮》數萬言,戴德和戴圣深受影響。
兩千年前,在“顏溫里”這個碧水環繞的富庶之地上,大小戴登場了。拂去云煙漫漫的歷史煙塵,漸漸地,我的心頭敞亮了起來……此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和“挾書令”,隨著秦朝的消亡,已成為歷史的記憶。漢惠帝時,已公開廢除了“挾書令”。文帝后,老儒們依靠記憶,開始了口頭傳經,他們虔誠地艱難地還原著儒家學說……戴德和戴圣的“書院”,因找不到書籍,就用當時通行的隸書,將老儒們背誦的經典文本和解釋記錄了下來,用以教授學生。后來,經過他們的整理編纂,終成為我們所見的《禮記》。
我想,“二戴”的“書院”應該是靠汶河河岸逐水而建的。白天,但聽山谷河岸鳥鳴蛙叫,蟬音高遠。其間,偶爾有農人路過這里,稍一駐足又迅即離開了。農人有他們繁忙的農事;夜晚,滿天星光從高遠處蹣跚而來,透過窗欞,可以看到他們叔侄倆在一盞燈如豆的案幾上研墨揮毫、捻須沉思的身影。黎明時分,風停了下來,河水靜了下來,頭頂,一縷天光幾番輪照,《禮記》——這部與《周禮》《儀禮》合稱“三禮”的經典名著,在汶河岸邊漸漸生成了。
在這里,戴德和戴圣不僅編纂《禮記》,而且各自為《禮記》作了注釋。他們進一步闡述了先圣先賢的言論主張,使得《禮記》成為中國古代一部重要的典章制度書籍。
遺憾的是,戴德選編的八十五篇本《大戴禮記》,在后來的流傳過程中若斷若續,到唐代只剩下了三十九篇。但戴圣選編的四十九篇本《小戴禮記》,即我們今天見到的《禮記》,于東漢末年,被著名學者鄭玄作了出色的注解,后來,這個本子便盛行不衰,并由解說經文的著作逐漸注釋為經典。到唐代,它被列為“九經”之一,到宋代,被列入“十三經”之中,成為士人必讀之書。
《禮記》作為一部重要的儒家經典,不僅對中國文化有著很深的影響,在文學上也取得了一定的藝術成就?!抖Y記》認為,文學產生于心、感至于物,并由此與社會現實密切相關,這一觀點為后世文論奠定了理論基礎。
千百年來,《三字經》中“大小戴,注禮記”之說膾炙人口。《禮記》的問世,無疑是一個民族歷經劫難后的復興。二戴走了,后人為他們修建的漢儒二戴祠堂也沒有了蹤影。但他們編纂的《禮記》留了下來,重修漢儒“二戴”祠堂的石碑也留了下來。石碑在沂南縣依汶鎮孫隆村一處閑置的學校里。學校大院東墻有康熙年間重修碑和施財碑,院東廂西墻上有清同治重修碑,院的西墻上有民國重修施財碑。
碑,歷經風雨,留下了許許多多漫長時間里沉淀、滲透下來的痕跡。碑上的碑文,雖然日漸殘缺模糊,但我從那些如同葉脈的線條中,從具象化的文字里,還是隱隱地看到了一個民族振興和逐步強大的路徑。
汶河水在靜靜地流淌著,“二戴”這兩個雖然遠去,但卻清晰的身影里,依然涌動著持續了兩千年的文化精神流變……盡管時光剝掉了一層又一層歷史的外殼,但他們不滅的魂魄仍然熠熠生輝。
作者簡介:
馮春明,山東沂南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20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有詩歌、散文、文學評論見于《山東文學》《山東作家》《前衛文學》《時代文學》《青島文學》《九州詩文》《延河》《蓮池周刊 文學讀本》等。著有散文集《如是》等三部。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