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1996年春天,在蘇聯解體5年后,戈爾巴喬夫經過一番不算深思熟慮的考量,宣布報名參加第二屆俄聯邦總統選舉。戈爾巴喬夫把這次競選視為一場個人復仇。在他腦海中的那個平行世界里,正是以葉利欽為首的野心家集團以及久加諾夫所代表的保守勢力導致了蘇聯末期改革的失敗,繼而迫使他本人以最屈辱的方式離開克里姆林宮。在某些方面,前總統自認為比他的兩個競爭對手更有優勢:他沒有從俄羅斯經濟轉軌造成的混亂中牟取個人財富,因之不像葉利欽和他的親隨們那般聲名狼藉。他也不像久加諾夫一樣過度依賴聲嘶力竭的恫嚇——從發跡之初起,親近民眾的作風和富于幽默感的個人魅力就是戈爾巴喬夫得以在政壇扶搖直上的重要武器。他認為自己可以和自由派經濟學者亞夫林斯基、中左翼的工人自治黨黨魁費奧多羅夫以及軍人出身的平民主義者列別德結成“第三股勢力”聯盟,推行一種兼有市場經濟、社會民主主義以及鐵腕手段的政綱。戈爾巴喬夫認定這會比兩個對手更富有吸引力。
在年齡上,1996年時的戈爾巴喬夫65歲,還處在大部分政治家的黃金時代。短短幾年前,戈爾巴喬夫還在和里根、老布什、撒切爾夫人談笑風生,享受整個世界的關注。他無法容忍自己過早成為一名退休老者。但他似乎忘記了,就在他暫別政壇的幾年間,老布什和撒切爾夫人這兩位履歷更加豐富的西方政治家同樣黯然離開了舞臺。冷戰時代的經驗被證明已經無法滿足正在踴躍投入全球化冒險的年輕一代的口味,而在轉軌之后的東歐,前執政黨領導人也缺乏通過選舉再度掌權的先例。更重要的是,盡管戈爾巴喬夫擁有超過40年的政治經驗,但這還是他第一次面對真正意義上的公眾選舉。和改革時期一樣,他走上的是一條自己所知甚少的道路。
對戈爾巴喬夫復出一事,西方記者要比普通俄羅斯民眾興奮得多。盡管戈爾巴喬夫在民調中的支持率最高時也沒有超過2%,難以忘懷“老朋友”的編輯們還是急不可耐地把記者派了出去。英國《金融時報》記者弗里蘭和戈爾巴喬夫夫婦一起擠在狹窄的航班經濟艙里,從莫斯科飛往頓河畔羅斯托夫做競選演講。
當幾位同機的乘客認出這位前領導人、并請求他簽名時,弗里蘭發現戈爾巴喬夫“高興得像是中了六合彩”。
但重回聚光燈前的興奮感只持續了短短一天。第二天,弗里蘭察覺到所有本地媒體都從戈爾巴喬夫的活動現場消失了。羅斯托夫大學臨時取消了前總統與該校教師的見面會,因為俄聯邦政府禁止候選人在學術機構進行“政治宣傳”。地方行政官員、報紙記者和電臺通訊員對戈爾巴喬夫的現身視而不見。羅斯托夫的市長被“巧合”地召往莫斯科開會;幾天后,當戈爾巴喬夫抵達他擔任過7年第一書記的斯塔夫羅波爾邊疆區時,當地的政府官員也不約而同地“出差”了。
他其實并不完全清楚,反對他的不只是葉利欽及其附庸,還有在改革時代為他充當過馬前卒的那些人。這些人或者是由于戈爾巴喬夫的青睞才躋身政治舞臺,或者在改革造成的動蕩期掘到了商業生涯的第一桶金,但他們并不感謝那個創造了變化可能的人:戈爾巴喬夫的剛愎個性,他試圖在不同政治派系之間營造平衡、卻又極為拙劣的斗爭手腕,以及他那不可預測的情緒波動,已經令他和新貴階層漸行漸遠。1987年之后,“青年改革派”實際上逐步放棄了陷入困境的戈爾巴喬夫,轉而在看似更堅決的葉利欽身上下注。前總統過往的政治經歷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種負資產:對經濟轉軌來說不夠徹底,而那些剛剛在大動蕩中失去了一生積蓄和價值歸屬感的普通俄羅斯人對他的仇恨卻在與日俱增。
戈爾巴喬夫臆想的“政治盟友”們同樣對這份負資產唯恐避之而不及。他依然沉浸在20世紀80年代的陳舊敘事中,極力辯解自己“一直試圖拯救蘇聯”,這一點甚至觸怒了曾經對他抱有好感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歷史與現實,蘇聯人和“新俄羅斯人”的身份沖突,市場機制和貧富分化之間的關系,這些正嚴重困擾著普通俄羅斯人的概念,在戈爾巴喬夫那里同樣是一片混沌。他似乎永遠被困在了解體前夕晦暗不明的泥沼中。
不只是大人物們厭棄戈爾巴喬夫,在普通民眾中,他受到的攻擊甚至更加直接和露骨。在前總統度過少年時代的小鎮克拉斯諾維申斯克,農夫們氣勢洶洶地要求戈爾巴喬夫“把權力還給那些人”,還以世故的口吻“教導”他說:“俄羅斯需要的是鐵腕。”在羅斯托夫的高爾基公園,一位聽眾吆喝道:“當初葉利欽被選為俄羅斯總統時,你就應該宣布選舉結果無效。”就連賴莎也不相信丈夫還能東山再起。
對離開克里姆林宮之后的戈爾巴喬夫來說,參加總統選舉只是若干種找回個人存在感的渠道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兩種方法:一是接受歐美媒體專訪,二是出版書籍。從1992年開始,每逢蘇聯解體之日和“8·19事件”紀念日,戈爾巴喬夫都會雷打不動地接受西方媒體采訪,并就俄羅斯和東歐政治的最新發展發表一些往往前后不一的看法。他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培養”了一代又一代常駐莫斯科的歐美記者,并在輿論場里占據了一個不可替代、雖然不算太顯赫的位置。他還反反復復地發表不同形式的小冊子和回憶錄,數量超過了20種,尤其是在1999年夫人賴莎因病去世之后。在那些書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回顧,乃至改寫自己關于20世紀80年代的一系列歷史事件的看法,并為自己當時的決定辯護。他甚至還發展了一項獨一無二的副業,在各種形式的商業廣告和電影中客串角色,扮演的是他自己——一個依然存活于世、但已經成為化石的大人物。其中以1997年的“必勝客”披薩廣告和2007年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廣告最為著名。
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在戈爾巴喬夫身上就表現出一種高度分裂的矛盾性:他越是在西方世界被視為偉大的政治家、悲劇英雄、殉道使徒,在俄羅斯就越是會被詛咒為叛徒、蠢材、偽君子。
對那個已經被封印在1991年冬天的戈爾巴喬夫來說,之后漫長的30年,從重登政壇、出版著作到化身為廣告主角,都屬于個人歷史闡釋學的復雜注腳。對關注并試圖理解20世紀俄羅斯歷史的人來說,在戈爾巴喬夫身上依然存在著無數盲點:或許,那也是他有意留下的。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