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文死諫,武死戰,是文士與武士各自的修氣之道。到底而言,武人死戰者比文人死諫者要多,文氣卑弱,武氣剛烈,基本如此;文人死諫而聲名卓著者,唐有魏征,明有海瑞,其他各朝各代也都有,只是不太彰著。唐朝為什么會出現魏征?海瑞為什么會出在明朝?如果說魏征之出,全賴人主,全賴唐太宗的所謂開明;那么海瑞之出,則全賴士氣,全賴明朝士人群體孕育而出的剛強文格。
明朝方孝孺是一位大文士,也是一條大漢子,面對殘暴的朱棣要誅其九族,他昂然不屈,鏗然道:“誅我十族又如何?”方孝孺被誅,時人嘆息“讀書種子絕矣”。其實,明朝的讀書種子并沒因方孝孺而絕。而明朝的文人士氣續接方孝孺之氣而氣貫明朝之長空,他們以士大夫的使命感相標榜,以古君子的人格風范相砥礪,忠直敢言,鏗鏘讜論,雖遭碎首分身而前赴后繼。可以說,明朝士大夫之雕像不是獨秀峰,而是以群雕形象群峰爭峙。
明武宗是個特別荒唐的主,他多次以出征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實,正德十四年,他聽說寧夏“有戰事”,十分興奮,給自己戴了頂朱壽大將軍的帽子,準備親征。看到這個荒唐主將把戰爭當兒戲玩,當猴戲耍,齊刷刷,一個文臣跪下去,兩個、三個……文臣次第跪了下去,都來文死諫;明武宗把目光轉向大學士梁儲,叫梁給他起草任命文件,梁冷然道:“其他事皆可順從,此制絕不起草!”明武宗勃然大怒:“如不草擬制書,當吃此劍。”梁儲威武不屈:“臣逆君令,愿受死;倘若臣草制,臣死不敢受命!”
武宗時太監劉瑾一手遮天,但與明朝魏忠賢干政大不同,魏氏蔽朝,士大夫多去拜干爹;劉瑾當道,士大夫則是以死抗戰。劉瑾將大學士劉健、謝遷排擠出朝,南京、北京兩京二十一位言官,或聯名上疏,或單獨奏章,奮死抗辯,二十一人全部杖死闕下。殺了言官后,還有言官來。有蔣欽者,沿著二十一位言官之道,又踏上了死節之路,他先是被庭杖,屁股被打得稀巴爛,被削職為民;沒三天,他又上書了,劍鋒依然直指劉瑾,屁股又打得稀巴爛,關入牢獄;到了牢里,傷疤未好忘了疼,沒三天,又是奮筆疾書。據說在寫此疏的夜晚,燈下微聞鬼聲來自墻壁,蔣欽整肅衣冠:“果先人,盍厲聲以告。”言未了,那聲音益大,蔣欽慨然而嘆:“死則死,此稿不可易!”此稿一上,死期果到,三天后死于獄中。
有明一朝,不惜身死而蹈氣節的,并非個別。嘉靖年間,發生了一次禮儀之爭。世宗朱厚熜以武宗堂兄繼承大統,年號嘉靖,換句話說,他是皇帝,他爹沒當過皇帝;嘉靖帝登位第七天,提出給他爹興獻帝名號前加一個“皇”字,去掉“本生”兩字,這引起了列班文臣的堅決反對。弄到最僵的時候,朝官二百二十人,齊刷刷地跪于左順門,齊刷刷地哭聲震天,跪可以,哭可以,掉頭可以,就是皇帝這個命令不可以執行。這二百二十人里,有一百三十四人被抓,下了錦衣衛牢獄,八十多人被命待罪,最后八人充軍,一百八十多人被打屁股,十七人被打屁股打死。
明朝士子群體抗諫,大規模的有三次。武宗正德朝死諫南征,嘉靖朝死諫禮儀,萬歷朝還有一個死諫國本。太子之廢立,一直是皇朝的國本,萬歷帝有長子朱常洛,但他喜歡的是鄭貴妃。鄭給他生了兒子朱常洵,為了討好鄭貴妃,萬歷準備換太子,這就引起了文臣與皇帝的大規模長時間的劇烈沖突,當時比較溫順的首輔申時行在這問題上也絕不含糊,以內閣成員集體辭職“要挾”皇帝。這次國本之爭,歷時三十多年,群臣奏疏成千上萬,最后以六七位閣臣撤職,一百多位大臣降職的慘重代價,贏得了勝利,保了“國本”!
明朝皇帝,除朱元璋與朱棣比較強勢外,其他都是九斤老太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一個比一個荒唐,一個賽過一個平庸。但是,明朝在歷朝歷代里,還算是一個有作為的朝代,論疆域,論經濟,論軍事,論外交,都不算是弱朝;萬歷帝幾十年不上朝,而國家機器依然不斷運轉,這是為什么?這是因為皇氣卑弱,而士氣鼎盛。讓皇帝歇菜去,讓士子治大國若烹小鮮,在皇權里,這是相對民主與相對理想的狀態,最怕的是皇帝一人獨霸而群臣萬馬齊喑。或許可以說,皇氣卑弱而士氣鼎盛,不是國家之不幸,恰恰是國家的福氣。
(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