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南宋紹興七年(1137)秋,長江的一條船上,坐著三十五歲的岳飛。七年前(1130),岳家軍經過浴血奮戰,從金軍手里奪回了長江下游重鎮六朝時的古都——建康府,三年前(1134),岳家軍又收復了襄漢六郡,從而使南宋王朝取得了對長江流域的控制權,穩定了宋高宗趙構在臨安的統治。
但岳飛的內心并不平靜,在他心里,“靖康恥,猶未雪”,十年前被金國俘虜的徽、欽二帝,還在北國的冰天雪地間痛苦掙扎,茍延殘喘。那時的岳飛,還在思忖著一件“大事”。他對趕到九江與他會合的隨軍轉運薛弼說:“我這次到朝廷上,還將奏陳一樁有關國本的大計。”
于是,船上的岳飛,寫了一份奏章。當薛弼看見岳飛寫下的文字,臉上陡然變色,他說:“身為大將,似不應干預此事。”薛弼認為岳飛不應干預的,是什么事呢?岳飛正在寫的,竟是一份請求將建國公趙伯琮正式立為皇太子的奏章。那一年,宋高宗趙構才三十歲,急急切切地要求立太子,岳飛你這是什么意思呢?
岳飛所做,當然是為了社稷國家,但這的確超出了一員武將的職權范圍。所以,當岳飛帶著他的奏章,在建康府的宮殿上朝見高宗的時候,他的內心突然猶疑起來,不像他在船上寫奏章時那樣自信滿滿,以致他宣讀奏章的聲音都有些顫抖,幾乎讀不成句。
終于,他耳邊傳來了皇帝的聲音:“卿言雖忠,然握重兵于外,這類事體并不是你所應當參與的。”聽到皇帝的話,岳飛立刻面如死灰。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多嘴”,他一定想盡快忘記這件事。他或許不會想到,這次建康之行,將成為他一生命運的拐點。
按說,南宋王朝能在杭州落腳,岳飛功莫大焉。靖康之變之際,作為趙宋皇室唯一的漏網之魚,趙構充分展現了自己逃跑的功力。直到靖康二年(1127)四月,金軍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北返,他才驚魂未定地奔向大宋王朝的南京——應天府,在那里登上了帝位,改元建炎,成為宋高宗。
大宋政權被重建了,但他并沒打算就此結束他逃亡的旅程。老將宗澤再三上疏請求還都汴京,以鼓舞全國軍民抗戰的斗志,那豈不是要他的命?對宗澤的呼吁,他置之不理。此時他的人生理想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繼續跑,離金人越遠越好。
建炎三年(1129)二月十三日,趙構抵達杭州,七月,升杭州為臨安府。但即使在臨安,趙構依然“安”不下來,南下的金軍突破了長江防線,逼得趙構還得跑。直到紹興二年(1132)春天,才又回來。
岳飛,就是在這個歷史節點上出現的。他一出現,就帶有“救世主”的色彩。建炎四年(1130),金軍從長江沿岸撤退時,岳飛在建康城南三十里的清水亭,沒有等張俊的命令就下令自己的部隊攔腰截擊金軍。倉皇中,金軍死傷無數,在長達十幾里的戰線上,留下了無數尸體,才向北方遁去。
岳飛乘勝收復了建康,將金軍徹底逐出江南,宋金戰爭從此進入相持階段。收復建康四年后,也就是紹興四年(1134),岳飛又進軍長江中游,接連收復了襄漢六郡,在抗金戰場上威風八面,連金兀術都仰天長嘆“過江艱危”了。那一年,岳飛虛歲才三十二歲。
國家危難之際,岳飛的“橫空出世”,對趙構來說,的確是喜憂參半。喜的是,趙構終于無須再跑了,為此他要感謝岳飛,正是因為岳飛這兩大戰役的勝利,使他的屁股能夠在龍椅上坐穩。紹興四年(1134)是宋代歷史的一個轉折點,此后的大宋已經不再像靖康之變時那樣弱不禁風,此時的南宋已經有了岳家軍,岳家軍凱歌高奏,不僅使南宋有了與大金抗衡的能力,甚至已經擁有了反擊的資本。
但另一方面,軍隊猶如雙刃劍,可以克敵,也可以傷己。假若武將不聽使喚,任性起來,以他的實力,豈不夠朝廷喝一壺的?大敵當前,保家衛國,他們責無旁貸,但另一方面,戰得太切、功勞太大也不行。越是需要軍隊,越是要提防軍隊。于是,宋朝歷史上的第二次削兵權在所難免了。
這次削兵權,一開始的重點不是岳飛,而是劉光世。紹興七年(1137)三月,南宋“中興四將”之一的劉光世因驕惰怯敵被罷軍職,劉光世原有的部隊,將劃歸岳飛。這事令岳飛感到來自朝廷莫大的關懷、莫大的信任、莫大的溫暖,他感到自己的軍力將得到擴充,收復中原更多了一份希望,激動之余,寫了一份《乞出師札子》,詳細闡述了他要統兵十萬、收復中原的詳細計劃。
但或許正是這份《札子》,讓朝廷改變了計劃。因為從這《札子》里,朝廷意識到,岳飛的軍力可能從此“膨脹”,一發而不可收。
趙構馬上收回了成命,讓岳飛空歡喜一場。岳飛被忽悠了,他很生氣。憤怒之下,他做出了一個十分不理智的舉動:自行解除兵權,撂挑子不干了。
當然,岳飛撂挑子,是要找借口的。恰巧前一年(紹興六年,1136),岳母在廬山去世,岳飛從鄂州奔赴廬山為母親下葬。處理完母親的喪事以后,岳飛就待在廬山名剎東林寺不下來了,準備從此為母親守孝三年。直到趙構發出第三道《起復詔》,向岳飛發出最嚴厲的最后通牒,岳飛才勉強下山。
或許,岳飛的這一次“任性”,使他引火燒身,將皇帝削兵權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而接下來岳飛上奏皇帝立儲之事,又讓趙構感到岳飛的手伸得太長,讓趙構感到不寒而栗。
在趙構看來,對于岳飛這樣的猛將只能“控制使用”,而不敢放任自流。紹興九年(1139),當金兀術撕毀了此前達成的“戊午和議”,分三路向南宋進攻,岳飛就不斷收到來自趙構的御札,表達了對岳飛的倚重,催促他向陳、蔡進軍。
原本,岳家軍的反攻是十分順利的。岳飛親自率軍,長驅直入,連續克復了穎昌、陳州、鄭州、洛陽,迅速完成了對汴京的包圍。金兀術將十萬大軍駐扎在汴京西南四十五里的朱仙鎮,雙方在朱仙鎮進行了一場較量,金軍全軍潰敗。金兀術最后只剩下一條路,那就是放棄汴京,渡河北遁。
經過十余年的拉鋸戰之后,大宋王朝北定中原、直取金朝老巢的歷史契機赫然出現。但岳飛準備發起絕地反擊,一舉攻下汴京、收復中原的時候,卻收到了朝廷要求他立刻撤軍的“十二道金牌”。
岳飛距離收復汴京,只差四十五里,而且,永遠相差四十五里。
應當說,岳飛一生的命運沖突,都凝聚在他收到金牌的那一刻了。他要戰,趙構、秦檜卻要他撤,因為更讓他們傾心的,是正在進行的和議,也是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之后的宋金第二次和議(即紹興十一年達成的“紹興和議”),金兀術已經明確表示:“必殺岳飛,而和議可成!”
紹興十一年(1141),宋高宗終于實現了他人生的最高理想——宋金之間的“紹興和議”達成,削減武將兵權的時機,終于成熟了。
這一年四月,朝廷逼迫岳飛、韓世忠、張俊交出了各自的兵權,將他們調到臨安樞密院供職。之后,朝廷對岳飛、韓世忠各個擊破,先是罷免岳飛和韓世忠的樞密使、樞密副使職務,遵照之前的“約定”,把樞府本兵之權全部交給張俊。此后張俊就跟在秦檜的屁股后面,心甘情愿地充當“打手”,先是誣陷韓世忠不甘心交兵權,企圖重掌兵權,又私設公堂,捏造張憲口供“為收岳飛處文字謀反”,將岳飛打入大理寺監獄,最終殺掉了岳飛。
岳飛的死,宣告了宋代第二次削兵權的完成。這次削兵權,固然具有鞏固皇權的意義,但它并沒有帶來宋太祖所希望的“文治”,而是導向了以秦檜為首的皇帝寵臣的全面獨裁。南宋政治從此邁進了最黑暗的時期。
(摘自 《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