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他打量著這塊布,十分仔細,像在觀察飄在村子上空的一片云。這塊白底碎花的棉布寬三尺,長三丈,它鋪展在案臺上,把案臺完全覆蓋住,還綽綽有余。案臺是由卸下的門板和條凳加磚塊搭成的,靠近門口。光線現在還好,因為靠近門口,碎花棉布顯得明晃亮麗,像春天的草地。
這是雇主女兒嫁妝的全部用布,也是男方彩禮的一部分。它們能做些什么呢?衣服是要做的,起碼得有一件上衣,然后做一床被套,余下的布能做兩個枕套的話那是最好了。雇主是這么要求裁縫的。這樣的要求顯然讓裁縫為難,或者說是對裁縫的挑戰。他邊打量邊琢磨,眼睛睜一會兒,閉一會兒,看上去不是因為困,而是在用心。縫紉機安放在案臺的旁邊,剪刀、尺子、粉餅和燒炭的熨斗等也已經擺出來,但它們現在都一動不動。熨斗是冷的,遠遠沒有到派上用場的時候。

裁縫來自上嶺,叫樊加雨。他瘦條兒高個兒,看上去十分清秀,一身干凈、合體的衣服,體現、印證著他的性情和手藝。
樊加雨打量和琢磨半天后表示,雇主的要求,他全部能做到。
雇主的女兒遲遲不肯出來讓他量體裁衣,成了最大的問題。她躲在里屋,母親在里面已經勸她很久了。母親肯定強調了裁縫已經請到家的事實,望女兒遷就妥協,不要失禮。但拿裁縫說事顯然不起作用,女兒軟硬不吃,拒不配合。
雇主,也就是女兒的父親大為光火。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起,摔煙的動作很是兇狠,像要將一顆釘子一錘到底。女兒拒絕讓裁縫量體裁衣,是她對這門親事的進一步對抗。出嫁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而待嫁的女兒一天比一天抵觸和抗拒,這怎能不讓父親頭疼和惱怒。但除了頭疼和惱怒,他無計可施。
裁縫安慰雇主,說:“沒關系,我可以等。”
裁縫是今天下午才到的。縫紉設備昨天就抬過來了。從上嶺村到三并村,距離不算太遠,卻要走小半天,因為山高路陡。裁縫難請,請得來的裁縫自然不用操心縫紉設備的搬運,這些通常都由雇主負責,裁縫只需要隨身攜帶簡單的行李和重要的小部件就夠了。樊加雨是早晨從上嶺村出發的,輕便卻不熟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來三并村。他爬山下坳,不停地喘息,就像一條出水上岸后缺氧的魚。山村的規矩,除了紅事白事,一般是不會勞裁縫大駕的,也就是說,除了為新人做嫁衣和為老人做壽衣,裁縫是不會輕易登門服務的。親自登門的裁縫就是貴客,享受的待遇是雇主家力所能及做得到的最好的。這一點樊加雨已經感受到了。雇主一家人對他盡心侍候,百依百順。他現在知道雇主叫覃光旺了。
裁縫的耐心和安慰,讓覃光旺平靜了些。他一心一意做飯菜去了。
裁縫在村中出現,吸引了村子里的大多數人。他們紛至沓來,請裁縫為他們做衣裳。請求的人衣衫襤褸,情真意切,他們手捧的新布,都是為家中的老人做壽衣的。
裁縫深知他沒有十天半月,離不開這個村莊。
吃晚飯的時候,樊加雨終于看清、數清覃光旺一家共有九口人,上有雙全父母,下有五小。所謂的五小,是就輩分而言,覃光旺最大的兒子,已經三十歲了,與樊加雨一樣大。大兒子之后,還有二女二子。
待嫁的女兒是大女兒。她出來吃飯了。
在暗淡的煤油燈映照下,她嫻靜、溫婉,像池塘里的一朵睡蓮。她端著的碗里只有半碗飯,是玉米飯,由加量的玉米粉和少量的水煮成。她偶爾夾菜,但夾起的菜,不是送往奶奶的碗里,就是送往爺爺的碗里。今天的菜里有肉,苦瓜炒臘肉。如果不是裁縫的到來,菜里就不會有肉。肉恐怕還是借來的,看得出來覃家人十分珍惜,舍不得吃,都讓給了客人和老人。
她偶爾偷偷看一眼裁縫,飄忽不定的眼神,不知是幽怨,還是期許。
通過與覃家人的言談以及觀察,裁縫意識到,覃家女兒覃秀容不肯讓他量體裁衣,是因為不肯出嫁。她不肯出嫁是因為她的哥哥,她殘疾的哥哥尚未娶妻。她心意已決,要等哥哥娶妻后她再嫁。
知道真相的裁縫心動并心軟,對覃秀容說:“不過,你遲早都是要嫁的,還是讓我提前把你的嫁衣做好吧。”
覃秀容說:“不。我的彩禮要留給我哥,一樣都不能動。”
“那么,你哥有合意的對象嗎?”裁縫問。
她說:“有了。就差彩禮沒有送。”
父親覃光旺說:“是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說是沒有彩禮也可以。”
她說:“不可以。”
母親說:“當年你爸娶我,也是一點兒彩禮都沒有的。”
她說:“那把彩禮退回去好了,我不要。”
“你不嫁了?”父親說,他又生氣了。
“不嫁就不嫁。”她說。
裁縫夾在中間,不知道怎么辦了。
這一夜,裁縫宿在覃家。他睡在堂屋的小竹床上。在還算暖和的被窩里,他卻睡不著,不停咳嗽。覃家九口人,這是不是三并村最窮的人家?大女兒已經不小了,有二十六七歲了,再不出嫁,就老了,上嶺裁縫反復地想。
第二天天亮,覃家便有人登門了,是來找裁縫做衣裳的。人們拿著布,有的扶著或抬著自家的老人,請裁縫量體做壽衣。除了布,人們還拿著食物、多余的布票和少量的錢,作為給裁縫的報酬,以及裁縫寄宿在覃家的給養。
裁縫優先給老人們量體,一一記下尺寸、姓名,就讓他們回去了。這些老人都八十歲以上,給他們做的一定是他們人生中最后的衣裳了。裁縫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思緒被越拉越遠,久久才收得回來。
布塊層層疊疊,堆積在案臺和堂屋的竹床上,顏色單一,像學生同一科目的課本或作業本。
布塊開始展現在案臺上,裁縫拿著粉餅,在布上畫線。白色的粉餅在他細長的手上靈活地移動,像一條愉快的小魚。布上漸漸顯露出衣服的模樣,像一幅畫。畫好后,他開始剪裁,右手拿剪刀、左手拿布料,嫻熟地沿著線一路咔嚓咔嚓裁剪起來。
覃家人看得目瞪口呆。覃家請來的裁縫,正在為別的人家做衣裳。
每剪完一件衣裳,他就先折疊起來,放好。接著剪下一件。
覃秀容默默地有心無心地看著,像一個不會水的人在岸邊看人游泳。裁縫現在是她秀目流盼下的游泳者。他在她的眼睛里游刃有余、巧奪天工,如鏤月裁云。從他手上剪出的一片片布,像一條條服服帖帖而又生動活潑的魚,讓她心歡。
裁縫剪完第二件衣裳的時候,她出手幫忙了,主動將剪出的布片折疊、擺放好。裁縫沒有客氣,看她不用指導,就能將參差不齊或大小不一的布片依次有序地折疊,露出詫異和滿意的神情。
他準備說話,卻先咳嗽了。咳嗽停止后,他對她說:“想學裁縫嗎?”
她點點頭,又立即搖頭。
他把剪刀遞給她,她不接。
“很簡單的,照著布上畫的線剪。”他指了指案臺上新鋪開的一塊布說。
“剪壞了我賠不起。”她說。
他說:“剪不壞。壞了也沒關系,我會修補。”
她看了看他,仿佛從他誠懇的神情里獲得了勇氣和信心,便接過剪刀。
她沿著布上畫的線剪去。起初顫巍巍和怯生生的,像農夫第一次犁地,裁縫不得不扶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和糾正。
有裁縫的扶助,逐漸地,她感到手不生了,剪刀也穩定地沿著線將布剪開,像登山者拴著保險繩一路攀爬。
其實裁縫早已放開手了,只是在旁邊護著,她感覺不到而已。
她終于剪完一件衣裳的布,放下剪刀,發現手心有汗,悄悄將手伸往后背,把汗擦了。她看著裁縫臉上的笑容,也露出了笑容。
接下來已畫好的布,還是由她來剪。裁縫已經不用親手指導,只是站在她身旁,偶爾提示一下剪裁的線路和前后順序。后來他索性走開了,到屋后去,看覃光旺劈柴。
覃光旺氣勢洶洶地劈柴,像與柴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個九口人家的一家之主,看上去頂天立地。
他對放下斧子的覃光旺說:“你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兒。”
覃光旺看著裁縫,知道裁縫說的女兒指的是誰,但眼神里仍有些納悶兒。
“她幫我干活,學裁縫,可以貼補家用,做得好的話,說不定可以為你大兒子說好的這門親事置辦彩禮。”裁縫說。
覃光旺眼睛瞪圓,閃著亮光,說:“你的意思是,秀容出嫁,我大兒子娶妻,兩邊都不耽誤?”
裁縫說:“如果你同意,我就收她做徒弟,把我的裁縫手藝全部教給她。”
覃光旺沒有多想,說:“同意。”
裁縫回到堂屋,發現覃秀容又剪上一塊新布了。他等她把這塊布剪完、折起,然后他將另一塊布擺到案臺上。
覃秀容發現,這正是她彩禮中要做嫁衣和被套的那塊布。這塊重新展現的布,布上的碎花,此刻看上去卻像血。傷感和愁緒又浮現在她的臉上。
覃秀容說:“我不嫁人了。”
裁縫手上已經拿著皮尺,說:“我給你量一量上身。”
她疑慮,想躲閃。
裁縫說:“我沒有太多時間,要盡快教會你。”
“這塊布,還有其他彩禮,我要退回去的。”
“學會了裁縫,你賠得起這塊布。”
她不躲閃了,站在那里,像一棵青翠的樹。
柔軟的皮尺在她的身上伸縮、纏繞,像一條蛇爬上了樹。她溫順地接受著、配合著,但瘦削的肩、微挺的胸情不自禁地顫抖著。裁縫一邊量,一邊報著尺寸,然后把部位和尺寸都記在本子上。
量體完畢,裁縫把粉餅交給她,教她如何在布上畫線。她之前看過裁縫畫線,一點就通,一畫就會。剪就更不是問題了。她裁剪自己的衣服,像給自己梳頭、盤發。
接下來就是縫紉了。
他首先教她認識縫紉機。針桿、線桿、旋梭、梭套、梭芯、針板、踏板等各個部件,一一為她介紹,在講解作用及功能后,再教她如何使用。
他僅僅示范了一次,她便開始縫紉了。
“蝴蝶”牌縫紉機運轉起來,像一架運送水的老水車。她細心并靈活地操縱著它,逐漸得心應手。機頭上的針尖像雞啄米似的發出嗒嗒嗒的聲音,像音樂傳遍寂靜的山村。穿過針眼的線準確地縫合分離的布片,漸漸組成一件衣裳。
這是一件美麗的碎花衣裳,她親手裁剪和縫紉的衣裳,最終穿在了她自己身上。穿上新衣裳的她,精神、嫵媚,像換了一個人。裁縫樊加雨手拿兩枚大圓鏡,讓她前后左右照鏡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美。她將目光抬起,投射到鏡子后面的裁縫樊加雨身上。他現在是她的師父了。
“你的裁縫手藝是誰教的?”她問。
“祖傳的。”他說。
“將來,你要傳給兒子。”
“我沒兒子。”
“女兒呢?”
“我一個人過。”
她的目光忽然柔軟、松懈下來,像斷了的線。“為什么教我?我是外人,還是女人。”
他笑了笑,說:“我想讓更多的人穿上新衣裳。”
“我聽見你咳嗽,是在我家著涼了。我去煮姜湯給你喝。”她說,轉身要走。
他攔住她,說:“不必了,我還有一些東西沒教會你。”
后面的幾天,他繼續教她,給她傳授全部的技巧。
她學習的時候,經常心不在焉,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她對他說:“你不成親,是因為沒有配得上你的女人嗎?”
他說:“邊角料積累起來,不同的顏色搭配,可以縫合成好看的枕套。”
“我記得你說過我好看。”
“壽衣的袖子一定要長,蓋過人的手,而且壽衣不能用紐扣,要用帶子來系,曉得是為什么嗎?”
“我嫁給你,你要不要?”
“袖子不蓋手,就是露指,手露在外邊預示子孫將成討飯的人。用帶子代替紐扣,預示多子多福。這都是為子孫好。”
“我嫁給你,你要不要?”
“我很快就要走了,走了就不再來了。”
他要走了,離開三并村。臨走,他對她說:“縫紉機留給你。剪子、尺子、粉餅、鏡子、熨斗,統統都留給你。”
“我不要。”
“裁縫怎么能沒有縫紉工具呢,就像耙田沒有耙怎么行?”
“我要了這些工具,你怎么辦?你沒有了呀。”
“我還有。”
“這么貴重的東西,為什么要給我?你教會我裁縫,我卻沒什么東西給你,能報答你的,你又不要。”
“你繼承了我全部的手藝,就是報答。”
后面的一句話,她沒聽清,或者聽清了,沒有立即領會。
直到多年以后,她帶著丈夫和兒子第一次來到上嶺村,找尋和報答裁縫未果的時候,方才領悟了和裁縫分別時他說的那句話。
上嶺村的人告訴她,裁縫樊加雨死了好多年了。他生來有病,是遺傳的,所以不敢成家,沒有子嗣,空有一門手藝,沒有傳人,于是手藝失傳了。
她聽了,潸然淚下,淚珠滴在她特意穿著的碎花衣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