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我十二三歲時迷上《紅樓夢》,讀到八十回末便捶胸頓足,恨不能穿越時光隧道并在半路截住曹雪芹——替他磨墨煎藥、賒酒熬粥、抄文存稿,怎么著,也要讓那原裝正版的后四十回成書傳世才好。只可惜這樣的隧道口在人世間遍尋不著,憤懣之余,我只好在日記本上長歌當哭:“揮萬兩金,何處覓,當年斷夢重續……”真是把青春期間歇性泛濫的酸文假醋都給潑盡了。
后來我看問題換了角度,發覺作者寫到緊要關頭戛然而止也未必全是壞事。至少,針對《紅樓夢》人物命運走向的續作、論文、猜測何止千萬,反正誰比誰更接近曹雪芹的原意永無定論,那么,樂得大家一起拉動文化產業。再后來,我讀狄更斯的全套文集,發現狄翁謝世之際,也留了一部未完待續的遺作——《德魯德疑案》,同樣催生“探佚”之風勃興,足可在“狄學”的大樹上單獨生出一條旁逸斜出的分支來。書名既然以“疑案”為關鍵詞,情節鏈上預設的鎖扣,自然不到最后關頭不會解開。據說,臨終前3 個月,狄更斯曾在覲見維多利亞女王時表示,對于正在連載中的《德魯德疑案》,他已成竹在胸,但凡“陛下欲享有先知為快之特權”,他將樂于和盤托出。怎奈天下顯然有更值得女王關心的事,她只揮了揮衣袖,便將作家本人珍視的“特權”——那個已經沖到他喉嚨處的秘密,婉拒于唇邊。不曉得女王事后有沒有空為此扼腕嘆息。好在狄翁的老朋友兼傳記作者約翰·福斯特,陸續拋出多條或明或暗的線索,成為好事者揣度《德魯德疑案》結局最權威的根據,大約也由此奠定了此公之于狄學——正如脂硯齋之于紅學——的特殊地位。
然而作家的悲哀我們永遠無法感同身受。生命之燭即將燒斷了芯,狄更斯仍然掙扎著要把《德魯德疑案》寫完。他在那場致命的腦出血當天,仿佛預見到了什么,破例比平時多寫了一個下午,總算趕完了第22 章。相形之下,巴爾扎克的臨終境遇更為凄苦:隔壁,他苦戀了20 余載的新婚妻子一邊與情人繾綣,一邊等待領受他的遺產;病床前,陪伴大文豪的只有一位醫生,聽他呼喊著小說人物的名字,哀求上天再多給他一點兒時間。他的《人間喜劇》本來搭好了137 部小說的框架,而今,依仗著痛飲咖啡、透支生命,他也只完成了96 部!

菲茨杰拉德在44 歲因心臟病猝死時,他的長篇《最后一個大亨》剛剛寫完第6 章——彼時,筆頭荒疏許久的作家,剛剛從家庭變故的廢墟里探出頭來,呼吸了一口久違的文字的芬芳。44 年之后,杜魯門·卡波特作別塵世之際,最耿耿于懷的是迫于顯貴的壓力,沒有完成他想象中的鴻篇巨制《應許的祈禱》,那是他胸口化不開的死結。一年之后,菲利普·羅斯的恩師馬拉默德病入膏肓,羅斯趕到其寓所,聽他顫巍巍地誦讀剛剛寫了頭兩頁的新作,一篇永遠沒有完成的新作。
2004 年,當加西亞·馬爾克斯繼續以血肉豐滿的新作實踐他“活著為了講故事”的宣言時,手里的諾貝爾文學獎還沒焐熱的奈保爾已頹然宣稱,即將付梓的《魔種》將是他最后一部小說,因為,“我已經失去了寫下一本的精力”。放棄也是一種選擇,至少,由未竟之愿衍生的痛楚,奈保爾大約可以豁免了。
想起舉凡音樂家傳世的最后一支曲子,世人皆稱之為“天鵝之歌”,比如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但套用到那些至死都握牢了筆的作家身上,我總覺得少了些許凄惶與不甘的意味。那是熱愛他們的讀者望穿秋水也看不見的一長串省略號,那是回蕩在“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中的遽然嘶鳴,那是晏殊的一句好詞:“何處高樓雁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