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馬伯庸
馬伯庸的創作狀態跟大多數寫作者不同。馬伯庸不太在意是否有清靜的環境和整塊的時間,他經常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里面裝著電腦,但凡有一點兒空閑就打開電腦開始寫作。無論是旁邊正在修路的咖啡館,還是朋友凌亂的辦公室,都留下過他“奮筆疾書”的身影。
這或許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天賦,但更可能是多年兼職寫作鍛煉出的本事。之前有整整十年,馬伯庸在一家外企從事銷售工作,寫作都是在工作之余和休息時間完成的。即便如此,他仍以差不多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圖書。而在幾十萬字的大部頭之外,他還寫了不少篇幅短小的游戲之作,并樂此不疲地在微博上活成了一個段子手。
不過,高效的“一心多用”也產生了一些副作用。他經常失眠,清晰地“聽”著自己的腦神經如生銹的齒輪一樣咯吱咯吱地轉圈,感覺就像天靈蓋上拴了一根繩,整個人被吊起來軟綿綿地來回擺蕩。他去睡眠門診看病時,醫生告訴他,這是大腦皮層興奮過度。
馬伯庸試圖盡量不讓自己的大腦轉得太快,尤其是在他成為專職作家之后。
2014 年,他推出了《古董局中局3》。這一年年底,他算了筆賬,發現寫作帶來的收入已經遠遠超過工資收入,于是下定決心遞交了辭呈,希望掌控自己人生的節奏,嘗試一下自由散漫的生活。在他的憧憬里,此后的生活應該“有一座房子,門朝大海,春暖花開,百兆寬帶,還有外賣”。這個愿望在他給自己準備的工作室里,除了“門朝大海”,其余基本都實現了。
有沒有大海其實并不重要,反正他也不會出去踏沙沖浪。對馬伯庸來說,最幸福的享受莫過于拉著窗簾一個人打游戲。為此,他買了幾乎所有品牌的游戲機,在工作室的四面墻邊豎起書架,將游戲機像陳列品一樣擺了上去。
馬伯庸還制定了一份時刻清晰的時間表:早上6 點20分起床,給兒子做早飯,然后送他上學;8 點30 分到工作室開始寫作,中午吃飯休息,下午寫到5 點再去接兒子回家。不過,馬伯庸不認為這是一種自律,因為“自律是要求自己做一件不喜歡的事,而且能夠持之以恒,但寫作對我來說不是”。他這么做的目的只有兩個,一是保證每天都能完成4000 字,保持手感;二是把寫作嚴格隔絕在生活之外,回家后堅決不開電腦,哪怕靈光乍現、文思泉涌。
然而事實并不那么遂人愿,時間和日程安排可以做到與工作斷然切開,思維的運轉卻沒有一個精準操控的暫停鍵。即使只是看看電視,他也總會不自覺地去做敘事技巧分析。何況他已經給自己挖了太多“坑”,每一個都像幽靈一樣,常常不經意就游蕩出來,撩撥一下他的大腦。“我的電腦里就有一個叫‘坑’的文件夾,一有想法我就新建一個文件寫下來,等條件成熟了再拿出來寫。這樣的文件夾我已經攢了20 多個。”
這其中有一個“坑”,讓他牽掛了4 年,直到2021 年年底才終于用80 萬字填上。那是一個關于中國第一代公共慈善醫生的故事,貫穿了晚清政局、辛亥革命、北伐戰爭、抗日戰爭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風云。小說最終取名《大醫》。
馬伯庸覺得,自己的所謂高產只是得益于大量的閱讀和調研,“就是蘇軾那句‘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這回寫《大醫》,他仍舊買了一書架與醫學相關的書,從清末的《藥學大全》到20 世紀60年代的《赤腳醫生手冊》《農村常見病防治》,再到當代學者的醫療社會學著作,他都尋來閱讀。他還在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的舊檔案庫搜集資料,尋遍了學術文庫、二手書市場和各地的圖書館,并走訪了很多老醫生。他甚至花了一年時間閱讀《申報》,每天看二三十份,希望能讓自己進入當時的語境和氛圍。有時候他也會困惑,自己到底是為了寫小說而去查資料,還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查資料的理由才去寫小說。
對于閱讀,馬伯庸是有一點兒焦慮癥的。他的眼睛一刻不能閑著,等地鐵、紅燈或者坐電梯的時候也必須看點兒什么,哪怕是附近的廣告,否則他便會陷入嚴重的無聊和驚慌。在這個意義上,其穩定而均勻的輸出節奏在某種程度上亦可以算作焦慮的一個副產品。
倘若就此以為馬伯庸是一個汲古窮經、日拱一卒的苦行派,實在是大錯特錯。于他而言,寫作僅僅是對舒適感的一種追求。他沒有什么特別的期待,既不把寫作視為多么神圣的使命,也沒有一定要寫出鴻篇巨制的豪情壯志,只要寫得過癮就行。
這種游戲精神,在他早期的寫作中體現得尤為明顯。當時馬伯庸發布在網絡論壇上的文字,很多都是和網友閑扯或討論的結果,用馬伯庸自己的話說,“有點兒現場說書時抓現哏的感覺”。即使是他正兒八經創作的第一部長篇作品《風起隴西》,一樣充滿了惡作劇般的玩笑趣味。
不過如果說之前的論壇帖子還只是靈機一動時信筆揮就,隨性地在科幻、武俠、靈異等不同類型的故事之間穿梭游走,那么,看起來天馬行空的《風起隴西》,實則正式開啟了馬伯庸明確的寫作方向和招牌性的文學模式。不論此后的《三國機密》《兩京十五日》,還是最新的《大醫》,抑或是他最為知名的《長安十二時辰》,無一不是歷史演義與類型敘事的巧妙拼接之作。馬伯庸對這種創作模式有一個簡潔易懂的解釋:“歷史上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內幕,如果沒有,那么就制造一個出來。”
解鎖了故事寶藏的馬伯庸,并沒有馬上迎來屬于自己的開闊市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留給大眾的“段子手”印象遠遠蓋過了作為作家的形象,他的人名比他的書名更知名。
《古董局中局》的誕生,才是馬伯庸真正成為暢銷書作者的轉折點。

《風起隴西》劇照
《古董局中局》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運籌帷幄”的結果。早在2010年,替馬伯庸打理作品版權和商業事宜的公司就開始幫他尋找新作品的題材了。于是在《古董局中局》動筆之前,小說的故事布局、情節走向乃至影視改編的思路就已然策劃在案了。雖然當雙方偶有意見分歧時仍會以馬伯庸的想法為主,但他真正落筆還是試了三四稿不同的敘述風格。因為公司圖書事業部的經理說,他們需要一個連前臺小妹都能讀得下去的雅俗共賞的故事。一開始,馬伯庸并不認同這個意見,但到最后,他不僅接受了建議,還主動地尋求起“老嫗能解”的效果。因為那時家里剛好請了一位照顧兒子的月嫂,馬伯庸就把寫好的小說拿給她看。本來開篇寫了一個人與文物之間的緣分,沒想到月嫂直接跳過那幾頁才開始讀。等到成書時,這部分內容便被他刪去了。
在馬伯庸的很多故事里,主人公都有著一種相似的執拗:《風起隴西》里的荀詡頂著官僚系統的內部掣肘,孤獨而堅定地追查著真相;《古董局中局》里的許一城螳臂當車,明知失敗還是一往無前;《長安十二時辰》里的張小敬如一匹孤狼,受盡誤解仍要拯救整個長安城……但這絕非源自他的某種自我投射,恰恰相反,他并不固執。“我不是那么軸的人,我的座右銘就4 個字——隨遇而安。”馬伯庸說。這與他的童年經歷有關。因為父母從事的行業是機場建設,兒時的馬伯庸只能跟著他們不斷搬家,從小到大一共轉了13 次學。“對于小孩來說,面對不斷出現的陌生環境,他的生存哲學就是好好適應它。”
所以,雖然他強調“寫作是一種本能沖動”,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卻不會在通向市場的有效路徑出現時,由于要堅持自我而表現出強烈的不適和猶疑、掙扎與抗拒。況且在他看來,風格和寫法上的轉換并不意味著妥協或者討好,而只是追求的自然變化。
馬伯庸不是一個擰巴的人,他有自我調節的方式,更不認為有些事必然地處于對立狀態。就像面對不斷攀升的作品銷量和紛至沓來的影視資本,他會有意識地調節自己的創作,以避免“被熱度沖昏頭腦或者被流行的事物裹挾”:“每次出完一本暢銷書之后,我都會停下來冷卻一下,寫一本不一定會暢銷的書。”與此同時,他也坦然面對商業上的成功,并能十分自然地和市場擁抱。他甚至為此從文學史層面找到一份依據:“我一直把文學作品分成兩種,一種叫‘我文學’,一種叫‘你文學’。所謂‘我文學’,就是不去管周圍的人,只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比如屈原的《離騷》、李白的《將進酒》,就是典型的‘我’的內心澎湃得不得了,要宣泄出來,至于誰聽誰不聽以及誰能聽得懂,作者并不關心。‘你文學’實際上是中國通俗小說的濫觴,作者會有意識地做一些商業上的迎合,明清的出版業其實都是一種‘你文學’。這二者一直并行不悖,后來有所合并有所繼承,到現在已經沒有純粹的‘我文學’或者‘你文學’之分了,大家都有一些商業上的考慮,也有一些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對于自己的創作和身份,馬伯庸一直有著明確的自我定位。他說他生產的是消遣品,沒有達到文學的程度,只是“一個有趣的歷史小說作家”。然而,一個熟讀歷史、可以在各種縫隙中以假亂真創造故事的人,真的就止于有趣嗎?他說自己還有一些東西沒寫出來,但他沒法給出具體的回答,只說那是一種感覺、一個不確定的狀態。
事實上,馬伯庸的小說不盡然如他所說那般只是有趣。比如《風起隴西》的結尾處,當間諜疑云背后的真相浮出水面時,對權力本質的揭露已頗有況味和力道;又如《長安十二時辰》如同一則寓言,不露聲色地盯著繁華之下的虛弱和空無……當然,馬伯庸對于這些大概永遠不會給出回應。“這是評論家的責任。用一個網絡術語叫‘破梗’,作者自己不能去破梗。”他說。
“所有的想法都是一片混沌的霧。”這是馬伯庸給出的一個“終極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