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水闊情誼長

☉杜佳冰

賈永婷

孫洪正把2018 年9 月19 日這個日子記了5 年，但賈永婷起初并沒放在心上。

那就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三，25 歲的賈永婷忙到晚上9 點才下班，在回家的地鐵站幫助了一位問路的大爺。這種事她經常做。

那天，是75 歲的孫洪正獨自從山東省萊州市棗林村來北京辦事的第三天，他常在這座城市繞暈頭。在地鐵5 號線惠新西街南口站，他又迷路了，路過的賈永婷上前問了情況，說：“我跟您在同一站下車，您跟我走就行了！”最后還硬塞給老人100 元錢，并留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在接下來的5 年里，賈永婷不斷收到來自山東萊州的快遞包裹：6 月是櫻桃，10 月是石榴，11月是花生。每到9 月19日，老人便來信問候。

2022 年10 月17 日，賈永婷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自己第五年收到的石榴。有人說，這個像小學課文里的故事，名字應該叫《最珍貴的禮物》。

一

指路是“愛管閑事”的賈永婷做過的最普通不過的小事。抗疫捐物資、抗洪捐款、扶貧助人，都是賈永婷經常做的事。

2018 年9 月19 日這天，在地鐵站，她跟孫洪正多交談了幾句。

她問：“您晚上住哪兒？”孫洪正回答：“還沒有住的地方?！彼呀浽诖蠼稚纤藘赏怼＿@趟來北京辦事，他只帶了三四百元，除去路費所剩無多，白天也只是吃冷饅頭填飽肚子。

賈永婷的心被揪了起來，猜他舍不得花錢。她從自己的兜里找到100 元，然后塞給老人。她想，既然他不舍得花自己的錢，可以花別人的錢，起碼住暖和點兒。

賈永婷見不得老人和孩子吃苦。半年前，她把媽媽在蛋糕店抽中的1980 元的甜品券兌換出來，送給了家鄉山西介休一所鄉村小學的孩子。她聽在那兒任教的朋友說，班上有一些孩子家境貧寒，有的連買文具的錢都拿不出來。她加入介休市的助學協會，幾乎每月都給學生捐款。

在地鐵上，孫洪正說什么都不肯收她的錢，賈永婷堅持：“您拿著！在街上睡，您這個歲數扛不了，去找個旅館住，別嫌貴。”交談間，車廂里的一位男青年，拿了50 元塞給孫大爺，旁邊還有一位老家在山東的男青年，邀請大爺去自己家留宿一夜。

分別前，賈永婷掏出紙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大爺，叮囑他：“在北京有啥事，就給我打電話！”她想，他即使不打，也能落個心安。

最后，孫洪正在這個山東青年的家里睡了一夜，幾天后便回了村。

半個月后，賈永婷接到一通來自山東煙臺的電話。電話那頭喊了一聲“小賈”，夾雜著手機的噪聲，用山東方言激動地“一頓說”。賈永婷只聽懂了約五分之一，大意是：我回家了，我回來就跟老伴兒說，一輩子忘不了你，想感謝一下你，我要給你寄東西。

賈永婷謝過之后，以運費太貴為由拒絕了。接下來的一天，她陸續接到了十多通電話，內容始終如一：“你給我地址。”

二

怎么感謝？沒有別的辦法。孫洪正有七八棵石榴樹，每年結三五十個果，但小石榴多，大石榴少。他挑挑揀揀，摘了樹上最大的，勉強湊夠8 個。他家里還有兩畝地，常年種花生，于是又裝了3 小袋剝好殼的花生仁。

怕石榴被壓壞，他又削了幾根樹枝，釘成一個四角框架放進箱子里。最后寫了一封信，封好箱子，騎著摩托車帶到鎮上，寄往北京。

賈永婷出差結束回到公司，同事驚呼：“你買了什么？這么一大箱！”大家分享石榴的間隙，賈永婷打開了箱子里的信。

她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看到一段長長的前綴：“金容、厚德、尊貴、美麗的永婷姑娘，2018 年9 月19 日，地鐵站素不相識一面，您降福老朽的救助，回家日復浮現腦海難忘，今寄本土產物，微表寸心，忘（望）您不嫌品賞……”

書信結尾，孫洪正還附上了自己的身份證號。賈永婷想，他大概是想讓她放心，自己不是騙子。她眼底發酸，急忙避開眾人，跑去衛生間。這封信被她仔細裝裱收藏起來，雖然后來她搬家數次，但從未弄丟。

她很快買了些家鄉山西的特產和零食回寄了過去。半年后，她又收到一箱煙臺的特產櫻桃。賈永婷再次回寄了山西的牛肉、小米和太谷餅。

孫洪正收到后想感謝，但又不會用他的老年機編輯短信。于是他把話都寫在紙上，騎摩托車帶到鎮子上的營業廳，讓那里的工作人員幫他發出。有時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也來信祝愿：“6 月健康，7 月健康，一生永遠平安健康?！?/p>

2019 年9 月，賈永婷又給孫洪正寄了中秋節的月餅。到了9 月19 日，孫洪正再次發短信表達想念之情。賈永婷決定去山東看他。

三

出發前，賈永婷其實已經記不起孫大爺的模樣了。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一大早，她和朋友從北京出發，到煙臺后租了一輛車，買了禮品，直奔村里去。

孫洪正老人

孫洪正這天凌晨4 點就起床了，掃院子，倒垃圾。他起初半信半疑，8 點多打電話又確認了一遍，轉頭跟老伴兒說：“真來貴客了，小賈從北京來了。”

他急忙去早市買了幾條魚放在院子里，又給她裝往北京帶的土特產。為表重視，他又通知了村主任，請他屆時一起為小賈姑娘送行。

這個瘦小的老漢換上了干凈的白背心，套了一件軍綠色的短袖襯衫，獨自在村頭站了一個多鐘頭，才終于盼來了貴客。

“哎喲，把我高興的！”孫洪正回憶，“在北京工作的人，能上我們農村來看我，我心里真是說不出的高興?！?/p>

兩個人一相見，賈永婷就沒了顧慮。眼前的孫大爺激動又拘謹，掏出兜里的黨員證給她看：“小賈，我不是壞人，我入黨都50 年了?！?/p>

回到家，孫洪正又是拎起大魚給她看，又是給她摘樹上的無花果，又拿著晾衣竿，指著墻上的全家福，一一介紹家庭成員：老伴兒半身不遂，行動不便。兒子在村里開了一個夫妻小餐館，很是孝順，知道母親愛吃包子，基本天天都給送過來。

中午，賈永婷就被安排在老人自家的小餐館里吃飯。一桌子的海鮮，梭子蟹比人的腦袋都大。賈永婷一行二人，直說“吃不了”，才說服老人，別做那條還沒下鍋的大魚。

賈永婷看了大爺的家，再看這一桌子菜，心里不是滋味?！叭思叶颊f編涼席的睡光床，賣鹽的喝淡湯，他們住在海邊，可能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吃這些?！辟Z永婷說。

孫洪正老人的感謝信

孫洪正老人寄給賈永婷的土特產

她本想買點兒東西來看望一下就好，但心一揪起來，又包了800 元紅包，臨行前交給老人。孫洪正眼眶泛淚?？粗蟽煽冢Z永婷只想“趕緊走”，“再不走我也要哭了”。

四

回到北京，快遞比以往更加頻繁地寄過來。

2019 年10 月10 日，她收到一箱東西，一張字條上寫著：“甜石榴21 個，酸石榴5 個（石榴皮上用膠帶貼著‘酸’字），甜梨5 個，美人紅桃子，地瓜2 塊，花生，核桃（不好看，請品嘗）?！?/p>

事實上，不僅酸石榴皮上有字，甜石榴上也一一寫了“甜”字。

不過后來，她沒再收到過酸石榴?！八麘摪炎詈玫亩冀o我了，個個又大又甜?！?020 年10 月收到的石榴，甚至在辦公室引起一小陣轟動——其中一顆直徑有20 厘米，一只手都握不住。“同事們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個兒的石榴，應該是樹上最好的一顆。”難怪她此前婉拒時，孫大爺十分著急，一天打來好幾個電話，說石榴在樹上舍不得摘，“給你留著呢”。

孫洪正總是算著日子，在霜降節氣前后寄出，那是石榴最甜的時候。10 個石榴的運費是60 元左右，但不是每個快遞驛站都愿意發貨。有一年他跑了5 家快遞站才寄出去，實在不行的時候，還得去客運站找客車代寄。

后來，賈永婷也不再推辭了。她開始理解：“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這件事孫大爺堅持了這么多年，不讓他寄，他肯定會失落。”就像去奶奶家不帶走她準備的食物，她會生氣一樣。

每次收到石榴，賈永婷都會發一條微信朋友圈，連留言的朋友都熟知：還是那個大爺。

你來我往，5 年間，兩個人的快遞收送不下30 次。

五

2021 年，孫洪正換了一部智能手機，有了微信。每當有想說的話，他就寫在紙上，拍照發給賈永婷看，因此兩個人的溝通更頻繁。這一年的“紀念日”問候也來得更早，才9 月17日，孫洪正就急切地問候：“九月十九又一年，還有兩日如隔年。老朽只能反復看，夜里夢中笑喜歡?！笔盏劫Z永婷寄的快遞，孫洪正會把字大大地寫在快遞紙箱上，讓老伴兒站在那一摞箱子旁邊，拍張照以示“收到”。賈永婷看到圖片里的箱子上歪歪扭扭地寫滿了“謝謝謝謝”“太多了，吃不完”“小賈姑娘太破費了”，總被逗笑。

她常常同步自己的人生大事給孫洪正。結婚、生子，都給他發照片過去。孫洪正讓家里的孩子替他發了紅包過去，并寫字祝賀“母子平安”。聽說紫皮花生有補血的功用，他又剝好皮給賈永婷寄去了一箱，讓她坐月子時吃。老家的房子新裝修了，孫洪正也給她拍照分享。在那張照片里，賈永婷才發現，孫家客廳的全家福照片旁邊，竟放著一張自己與丈夫的合影。這是孫洪正從微信里下載下來，自己拿去照相館打印的。他將照片放大，還專門花28 元買了一個立式相框，和全家福放一起，他說：“看見小賈笑嘻嘻的，我心里的煩惱事能去一半。”孫洪正還曾來信問過賈永婷兩次，是否知道另外兩位幫助過自己的男青年的電話。他只知道那位留他過夜的山東青年是哪個村的，他曾坐車去找，但那里“不通公路，下車得走六七里地”。這份恩情，孫洪正已經不只看作自己一個人的事，而是整個孫家的緣分。他讓孫子也加上了賈永婷的微信，日后常聯系，“我拉倒（過世）了，還有俺孫子”。

賈永婷新添加的朋友在她的微信朋友圈看到，2022 年9 月底，她籌款近3000 元，通過助學協會捐贈給一個父母雙亡的女高中生。有人曾留言：“你是我的微信朋友圈中最有溫度的一個。”

2022 年10 月20 日晚，寄完石榴的孫洪正和老伴兒坐在燈下挑挑揀揀，又收拾了滿滿一箱花生和地瓜要寄給賈永婷。干癟細瘦的花生留給自己，箱子里的都是今年地里最飽滿的。孫洪正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也不是啥好東西，但地瓜是甜的，代表我的心情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