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問

［俄國］契訶夫

那是中午。地主沃爾德列夫，一個高大壯實、頭發剪短、眼睛突出的男子，脫掉大衣，拿綢手絹擦一陣額頭，膽怯地走進衙門里。那兒滿是用鋼筆寫字的沙沙聲……

“我要在這兒打聽一點事情，并且要一份會議記錄簿上決議的副本。不知該找誰接洽？”

“那您就往那邊走，老爺！喏，找窗子旁邊坐著的那一位！”看門人說，用托盤指著盡頭的窗子。

沃爾德列夫清了清嗓子，往窗子那邊走去。一個青年靠桌子坐著，頭上豎起四撮頭發，鼻子很長而且生著粉刺，身上穿著褪色的制服。他把大鼻子戳到紙上，正在寫字。

“我可不可以在這兒……在您這兒，”沃爾德列夫對他說，“查問一下我的案子？我姓沃爾德列夫……順便我要一份三月二日會議記錄簿上決議的副本。”

文官把鋼筆探進墨水瓶里蘸墨水，然后沙沙響地寫起來。

“我可不可以在這兒查問一下？”沃爾德列夫過了一分鐘又問道，“我姓沃爾德列夫，是地主……”

“伊萬·阿列克謝伊奇！”文官對空中喊一聲，仿佛沒看見沃爾德列夫似的，“等商人亞里科夫來了，你就對他說，要他在寫給警察局的呈文副本上簽個字！我已經跟他說過一千回了！”

“我想查問我同古古林娜公爵夫人的繼承人的訟案，”沃爾德列夫喃喃地說，“這個案子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懇切地請求您為我費一費神。”

文官仍然沒看見沃爾德列夫。他們沉默了兩分鐘光景。沃爾德列夫從衣袋里取出一張一盧布鈔票，放在文官面前一本翻開的簿子上。文官皺起額頭，帶著操心的臉色把簿子拉過來，合上了。

“我要查問一點小事……我只想弄清楚古古林娜公爵夫人的繼承人是根據什么……”

可是文官只顧想心思，站起來，搔著胳膊肘，不知什么緣故走到一個櫥柜那兒去了。過了一分鐘，他回到他的桌子這邊來，又擺弄簿子：這回簿子上又放著一張一盧布鈔票。

“我只打攪您一分鐘……我只要查問一點小事……”

文官卻沒聽見。他動手抄寫一個什么文件。

沃爾德列夫皺起眉毛，灰心地打量所有筆底下沙沙響的人。

“他們寫個沒完！”他暗想，嘆氣，“他們寫個沒完，叫他們都見鬼去吧！”

他離開桌子，在房間中央站住，絕望地垂下雙手。看門人又端著玻璃杯穿過房間，大概留意到沃爾德列夫臉上的狼狽神情了，走到沃爾德列夫緊跟前，輕聲問道：

“哦，怎么樣？問過了嗎？”

“問過了，可是人家不愿意理我。”

“那您就給他三盧布好了……”看門人小聲說。

“我已經給過兩盧布了。”

“那您就再給一盧布。”

沃爾德列夫回到桌子那邊，在翻開的簿子上放了一張綠色鈔票。

文官又把簿子拉到跟前來，動手翻閱，隨后，忽然間，仿佛出于無意似的，抬起眼睛瞧著沃爾德列夫。他的鼻子開始發亮，轉紅，由于微笑而起皺紋了。

“哦……您有什么事要我效勞嗎？”他問。

“我想查問一下我的案子……我是沃爾德列夫。”

“很高興，先生！是古古林一案吧？很好，先生。那么認真說來，您要查問的究竟是什么呢？”

沃爾德列夫就向他陳述他的要求。

文官活躍起來，仿佛一股旋風把他卷進去了似的。他查檔案，吩咐人抄寫副本，給申請人端椅子，所有這些事一剎那間全辦完了。他甚至談了談天氣，問了問收成。等到沃爾德列夫起身走出去，他就送他下樓，殷勤而恭敬地賠著笑臉，做出他隨時愿意在申請人面前跪下去叩頭的樣子。不知什么緣故，沃爾德列夫倒覺得過意不去，就順從某種內心沖動，從衣袋里取出一張一盧布鈔票來，遞給文官。那一個不住鞠躬，賠著笑臉，把鈔票接過去，而且用的是一種近似魔術家的手法：鈔票只在空中一閃，就無影無蹤了……

“唉，這些人啊……”地主暗自想著，走到外面街道上，站住，用手絹擦額頭。

（選自《契訶夫小說全集》，契訶夫著，汝龍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本刊有刪改）

—— 鑒賞空間 ——

這篇小說通過地主去衙門詢問案子，親歷了文官的態度變化這件事，揭露了衙門官員裝腔作勢、唯利是圖的丑惡面目以及衙門里腐敗的辦事作風。本文和《變色龍》都著力表現主人公的“變”，不同的是，本文中的文官“變”的依據是地主給足三盧布，《變色龍》中的奧楚蔑洛夫“變”的依據是小狗的主人。兩文都充滿了諷刺意味。同學們在閱讀時，要注意體會作者通過對比、夸張等手法帶來的諷刺效果。

—— 讀有所思 ——

結合本文及《變色龍》，體會契訶夫諷刺小說的藝術特色。